李莊,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一個搜遍中國地圖也難以尋到的地方。近年來,這個長江邊上的小小鄉鎮躍然而出,以中國“魅力古鎮”和中國抗戰文化中心之一而顯身揚名。悠悠古鎮,錚錚風骨,多少名士學子趨之若鶩,多少海內外人士投來關注的目光。

今夏應邀參加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在宜賓召開的一個會議,當地朋友說,既來宜賓,總得去李莊看看,于是會后我們欣然前往。尋訪李莊,我們才對這個昨天“名不見經傳”而今天卻是“名不虛傳”的古鎮有了真切的感觸。
汽車在長江南岸遍野蔥蘢的淺丘陵地帶一路奔馳。在漸近李莊的路邊上,那國家級重點文物“旋螺殿”是少不了要去看的。“旋螺殿”建造于明代萬歷年間,主殿為亭閣式全木穿逗斗拱結構建筑,平面呈八方形,高約10余米,整個建筑沒有一顆鐵釘。它經歷四百多年風雨,仍挺立山坳,堅固無比,真乃建筑史上的奇跡。著名建筑專家梁思成當年至此,曾慨然嘆之為“頗足傲于當世”的杰作。
過“旋螺殿”向北行駛不遠,李莊到了。遇上一個重要接待,入鎮的道路臨時實行管制,我們的車被指定駛向新建的濱江路上停放。濱江路盡頭是李莊鎮的標志性建筑“奎星樓”,巍巍樓閣臨江屹立,氣勢非凡,此樓原為清代建筑,“文革”期間被毀,現樓系仿原貌重建。“奎星樓”有如江畔的燈塔航標,入鎮車輛和江上往來船只遠遠都能看見。

我們步行入鎮,鎮口轉彎處設置一塊李莊導游圖,圖版上一條條街巷如網交織,一座座宮廟分布其間,古鎮的地理位置和形制一目了然。李莊是長江上游的水碼頭,據說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500年前的梁代。北周年間,南廣縣衙就遷到這里,后又改名南溪縣。李莊自古為水上交通要道,商賈云集,貿易發達。明末清初,大量湖廣等省移民紛至落戶,在這里開館授徒,興辦義學,歷史上作為“長江第一古鎮”的李莊,可以說一直是聞名遐邇的。
在烽火連天、硝煙彌漫的抗戰歲月,李莊承載了一段令人感動和難忘的歷史。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國營造學社、金陵大學文學研究院、國立同濟大學等高等學府和科研機構遷駐李莊,傅斯年、李濟、董作賓、梁思永、梁思成、林徽因、童第周等一大批時代名人來到這里聚集,國外著名學者李約瑟、費正清也在鎮上留下過足跡。一批學人在這里度過了六年艱難的時光,在中華民族的抗戰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頁,就是這一頁,奠定了李莊在歷史上的特殊地位。
憑著興致在李莊古鎮街巷中漫游,青石板鋪就的路面凸凹不平,高聳的灰磚風火墻和小青瓦民房鱗次櫛比,街巷格局和建筑,依然保持著濃郁的川南鄉鎮風貌。鎮上,舊時的鞋莊、布店、山藥鋪、老茶館等鋪面大都保留著,一面面藍底白字的布幌在屋檐下招展;不少見證了小鎮昨天的古稀老人,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游客,依然寵辱不驚,默默地臨街坐著,或悠閑地在茶館里聊天打牌。

拐彎走進席子巷,抬頭仰望,兩邊屋脊飛檐相合,深巷漏出“一線天”。飽經風雨剝蝕的木板房面陳舊發黃,矮小簡陋的腰門仍是原汁原味,據說這條街過去是買賣草席的市場。穿過席子巷便是羊街,街巷短而窄,不知它是否語意“羊腸小道”。小巷兩旁都是深宅大院,“劉家院”“胡家院”“張家院”等殷實之戶院墻緊鄰,高高的斗拱飛檐,凌空的吊腳樓閣,典雅的門庭浮雕,散發著古鎮悠長古樸的氣息。
隨人流走進一座清代四合院私宅,這里曾是抗戰年間考古學家李濟的居所。房子的客廳里懸掛著十多幅歷史圖片,介紹了李濟深邃的學識和豐碩的成果,后院立著一塊刻有“李濟舊居”的漢白玉石碑,寄托著人們的緬懷之情。雖然老宅再已難覓過去的蹤跡,但它見證了這里的一切,庭院墻角的青翠竹葉在微風中搖曳,似在默默地為這位滯留臺島、命殞他鄉的游子招魂。
午時,我們在鎮西頭的玉佛寺品味素齋,順便參觀了李莊譽稱“九宮十八廟”的廟殿建筑。據說玉佛寺是供奉天后圣母的地方,原名叫天上宮,寺內供奉著緬甸玉佛。出玉佛寺,去南華宮,見大門磚墻斑駁,殿堂雜物零亂,里面仍有居民住家,顯然房屋未經整修,讀門前掛著的木牌,方知原為同濟理學院故址。
走進臨江邊的慧光寺,這里原是同濟大學校本部所在,后來恢復為佛教場所。寺廟大殿氣勢恢宏,菩薩端坐,磬聲悠悠,偶有游人點燈求簽,叩拜隨喜。然而,大殿戲臺側柱上掛著一個“同濟大學愛國榮校教育基地”的吊牌,顯然在告訴人們不要忘記,這里曾經承載過豐厚的知識底蘊,是中華民族走向希望的殿堂。
我們來到鎮外的張家祠堂,一片青磚灰瓦的連體建筑進入視野。張家祠現已開辟為“中國李莊抗戰文化陳列館”。入館參觀,祠堂內庭院深深,清幽雅致,各廳室門前張貼有“中央博物院廳”“中央研究院廳”“同濟大學一廳”“同濟大學二廳”等標志。盡管陳列展品不多,大都是收集的圖片和資料,但它卻引領我們走進60年前那段崢嶸歲月。一個個載入史冊的文化巨人,一段段眾志成城的感人故事……是李莊人文抗戰的縮影。
在古廟祠堂里流連,似乎還能聆聽到當年激蕩人心的抗戰主旋律,感受到曾經強烈跳動的文人的脈搏。這里的每一處遺存都有一段傳奇,它散落李莊壩上,猶如歷史的碎片,一旦拼湊積聚起來,就是一部千古不廢的抗戰史籍。
在國難當頭的時刻,為了抗戰大業,李莊人頂住各種壓力,敞開胸襟毅然接納了這些躲避戰亂的“下江人”。一份電文:“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所需,地方供應。”短短16字,字字鏗鏘,表露出以羅南陔為代表的開明鄉紳有容乃大的識見,聚集著李莊父老鄉親濃濃的情意和高厚的功德。鄉親們讓出自己的房宅讓師生居住,甚至騰出宗廟祠堂用以辦校。他們辛勤農作,墾荒栽種,節衣縮食,保證數千學子的食糧供應,靠著李莊人的惺惺相惜和互助,大量的中華文化終于得以免受那場戰火的摧殘。

是非常的歷史造成的偶然和必然,是因了李莊擺起了這“一張寧靜的書桌”,一批鴻儒大師才與這個偏僻的小鎮結下緣分。他們憑著堅韌不拔的毅力與貧困、饑餓和病魔抗衡,苦耐著破廟的寂寞和油燈的清冷,潛心研究,著書立說,孕育出一批中國文化的扛鼎之作。梁思成以抱病之軀完成中國的第一部建筑史稿《中國建筑史》,實現他多年的夙愿;李濟承載著痛失愛女的悲傷,仍心系汾河的清波,殷墟的黃土,研究寫出《西陰村史前遺址》《殷墟器物甲編:陶器》等著作;董作賓積十年之功,數易其稿,一部《殷歷譜》終于在一塊門板上完成;中國史語所石印出版的《六同筆錄》,更是凝集著傅斯年等眾多史學家的心血。在極其艱難的戰爭環境里,正是因為有著這一種精神和文化的堅守,中國的人文學術才得以薪傳火播,綿延發展。
從張家祠出來,面對江畔的綠野,思緒仍久久盤旋在那已然逝去的歷史里,仿佛李莊的歷史就在身邊。可當我忍不住再去叩問時,耳邊回應的卻是一陣接一陣的江水聲,滾滾長江穿過李莊東流去,仿佛時光的足音漸行漸遠。
畢竟也已60年了,空間變了,時光久了,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似乎漸漸被人遺忘。事后的李莊也和不少落寞學人一樣越來越黯淡,甚至逐漸在我們的閱讀視野中消失。
作為抗戰人文遺存的李莊,凝聚了一段感人至深的滄桑歷史,深情地回憶起那段艱辛的歲月和隱秘的故事,不由讓人生出一陣悲欣交集的感懷。
李莊古鎮是安詳的,也是厚重的,它歷經時間的沖刷和磨礪,融合了深厚的歷史內涵和文化精粹,成為中國文化版圖上一個閃亮的符號。走讀李莊,我為之而感動,沒想到李莊令人驚嘆、令人驕傲的物事有那么多。可多年來李莊人竟然如此內斂文靜,不事張揚,若非得力有心人的發現,找回日漸消逝的記憶,并將其披露于世,那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教老實巴交的李莊人大張旗鼓地去揭開它的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