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朐走筆

尋夢老龍灣

享譽“天下七十二大名泉”的老龍灣，是山東臨朐的一道脈，既是水脈，更是文脈。域內(nèi)的諸多靈氣，至少有一半發(fā)源于此。

世人多善夸大，嘩眾以取寵。鄉(xiāng)人卻是謙虛，偌大一個水面，竟然叫做了灣。“灣”字雖顯小氣，好在有“龍”則靈，氣象果然非凡。灣底遍布泉眼，小如針眼，大如雞蛋，水泡晝夜不息漂浮而上，猶如一串串穿連成線的珍珠。水四季恒溫，終年18攝氏度，盛夏時節(jié)，清涼甘冽，游人至此不知酷暑；數(shù)九寒冬，霧氣蒸騰，成“冶源煙靄三冬暖”之奇觀。水中游魚清晰可見，水面野鳥或浮或翔，泛舟其上，怡情自得。早有北魏地理學(xué)家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贊其“已成名跡”。圣人孔子、秦王嬴政，慕名而至，稱奇道異，流連而忘返。

灣內(nèi)泉以萬計，其中以鑄劍池、秦池、善息泉、濯馬潭、放生池最為有名。鑄劍池古稱薰冶泉，為老龍灣內(nèi)最大源泉。相傳春秋時期歐冶子為求良劍，用混沌寶斧鑿出此泉以鑄劍淬火而得名。池旁磐石上刻著“鑄劍池”三字，崖壁鐫有詩句：“天丁呵護(hù)陰陽劍，神斧鑿開混沌池”為明代大書法家雪蓑道士撰題。用筆奇特，字體剛勁飛動。池上怪石嶙峋，兩只龍頭從中探出，口吐清涎，觀散珠飄灑，聽泉響佩環(huán)，似入仙境，如夢如幻。

自古紅顏多命薄，薄命蓋因紅塵里色濃情淡；從來才子命多舛，舛多緣于俗世中媚多諍少。老龍灣的第一代私家主人馮維敏，“八歲問奇字，十歲諧宮商，十二受遺經(jīng)，十五意飛揚”，可鄉(xiāng)試中舉人后，會試竟屢考不中，心灰意冷，到海浮山下老龍灣畔尋田問舍，寄情于山水。后晉京謁選，走馬知縣，卻因不附權(quán)貴，得罪勢要，屢屢遭謫。更因修《保定府志》搜集前兵部員外郎楊繼盛遺文，條陳保定利害十六事，得罪當(dāng)?shù)溃瑮壒俣乩淆垶常笈d土木，整修宅舍，植竹栽樹，修心養(yǎng)性。回首自己為官十載，南北三遷，禁不住悲從心來，自嘲是“半紙功名，六品王官，多樣參差，十分潦倒，一味孤寒”。不得志的科場道路，坎坷的仕途生涯，使得馮維敏深刻認(rèn)識到明廷腐敗，世風(fēng)日下，于是借筆抒懷，以犀利的筆鋒，反映民間疾苦，揭露封建官僚的貪婪橫暴和明王朝的種種弊端，終成“明代第一散曲大作手”。

如今，馮維敏當(dāng)初所植之竹已蔓延達(dá)數(shù)畝，枝節(jié)粗壯參天，其間曲徑通幽，妙不可言。今人遍請當(dāng)代著名書法大家題寫的百“龍”碑刻，更是讓人嘆為觀止。奇泉、翠竹、碑刻、美文相得益彰，高雅風(fēng)韻和浪漫情調(diào)在水霧中飄渺彌漫。身置綠竹叢中，行在白云深處，每次走進(jìn)老龍灣，我都懷著朝圣般的情懷在馮維敏的塑像前久久默立。人活一世，尋夢一生。承載一方文脈的老龍灣啊，請允許我，一個小小的困頓書生，在你文氣氤氳的懷抱里，安妥一下自己的文學(xué)夢想吧，連同一顆茫然的靈魂。

拜謁沂山東鎮(zhèn)碑林

岳山有五，泰山居尊；鎮(zhèn)山亦五，沂山為首。沂山山脈綿延數(shù)百公里，層巒疊翠，群峰爭秀，林海茫茫，峰石為骨，靈泉為心，造化多端，移步皆景，素有東秀、西幽、北奇、南險之特點。主峰玉皇頂海拔1032米，拔地擎天，巍峨壯觀，雄踞魯中，冠冕沂蒙。臨朐獲譽“中國最佳生態(tài)旅游縣”，沂山立下了汗馬功勞。

傳說沂山多仙多神，平日發(fā)云布雨，難時普渡眾生，世人多有愛戴。自從黃帝登拜，禹封重鎮(zhèn)，歷代君王于此大興土木，建寺立廟以祀之，東鎮(zhèn)廟即為其一。

廟始建于漢武帝，歷經(jīng)三遷，先是玉皇頂，名“泰山祠”；再半山腰，曰“東鎮(zhèn)沂山神廟”；后東麓九龍口，改稱“東鎮(zhèn)廟”。廟址雖愈遷愈低，規(guī)模卻越來越大，漸成東中西三院之勢。正殿所塑主神像，即東鎮(zhèn)沂山之神，威武和藹，慈悲滿懷。每年的四月初八和十月初一，善男信女，商賈官吏，墨客騷人，自八方云集而來，焚香叩首，各有所求。

對于神明，我向來敬在心里，畏于言行。置身廟內(nèi)，古樹參天蔽日，碑碣石刻聳立。樹是活著的碑，碑是風(fēng)干了的樹，兩者皆不言語，卻凝結(jié)千年滄桑。我花盡數(shù)日，從一棵樹走到另一棵樹，從一座碑走到另一座碑，往來反復(fù)，眼看手記心想，一任歷史的煙云將我湮沒。那些碑碣，制作之精美，內(nèi)容之豐富，文詞之絕倫，書法之風(fēng)韻，實為不可多得的人文瑰寶。我走近它們，就是在走近東鎮(zhèn)廟的命脈吧？

沂山既被譽為“魯中仙山”，自是神圣和榮耀。遙想當(dāng)年，為祈福祉，漢武帝劉徹、唐太宗李世民、宋太祖趙匡胤、清圣祖玄燁……一位位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帝王親臨沂山，設(shè)壇祭天奠地，一塊塊凝聚了帝王氣象的御碑隨之矗立。據(jù)史料記載，至清末，東鎮(zhèn)廟內(nèi)共有古碑360余，故以林稱之。其中僅御碑就有16幢，其他碑刻除御遣欽差和地方官祭告東鎮(zhèn)所留外，便盡是椽筆名流，如范仲淹、蘇東坡、劉墉等所撰游覽沂山的題詠。東鎮(zhèn)廟內(nèi)因此日日香煙繚繞，升騰瑞氣祥云。到底是沂山神成就了帝王們的豐功偉業(yè)，還是英武睿智的帝王們成就了沂山神的天下盛名？我百思不得其解。

一切都已遠(yuǎn)去。法力無邊的沂山神也有無奈之時，亂世之間，東鎮(zhèn)廟亦難逃劫難，殿拆像毀，樹伐碑摧，一塊塊巨大的碑碣支離破碎，身首異處：或被砌了橋梁，修了堤壩，鋪了甬路；或被筑了院墻，壘了畜圈，墊了茅廁，光暈盡失，威嚴(yán)掃地。世間萬事萬物莫非皆是如此吧，捧舉之則可齊天，踐踏之則下地獄。一切皆人所為。遭此大難，神仙為什么不為自己顯顯靈呢？是寧可自己忍辱負(fù)重也不愿戕害百姓嗎？還是知道終有一天人們會對自己的罪孽幡然醒悟？

而今欣逢盛世，東鎮(zhèn)廟得以修復(fù)，大殿的木質(zhì)椽梁上竟然長出了大小不一的靈芝，惹人驚異。更有熱心者心懷善念，對東鎮(zhèn)廟的殘斷碑碣進(jìn)行了挖掘清理，尋訪查明了流落于農(nóng)戶鄰村的碑石，協(xié)商收回，并逐一對合吻接，將銘文完整者鋦合一體，加固邊框，添座復(fù)立。然僅90余幢爾，其余270余幢，已不知飄零何處。嗚呼哀哉！殿宇好建，神像好塑，可有些東西，卻不可再得了；神性在天，人性在心，若人性迷亂，神又奈何？撫摸著碑體傷裂縱橫、康熙帝親臨東鎮(zhèn)廟所書的“靈氣所鐘”四個大字，我恍惚極了。

枕著一塊石頭入眠

臨朐地面不大，乾坤不小。境內(nèi)多山，峰巒疊宕，雖少崢嶸，卻座座藏金納寶。金銀銅鐵是寶，花草樹木是寶，然而，不出金銀銅鐵、不長花草樹木的石頭居然也是寶。金銀雖貴，終有其價；花木雖珍，亦有同屬；唯獨這石頭，奇怪得沒了正形，反倒稀罕于世，成無價之寶。正因為此，臨朐被命名為“中國觀賞石之鄉(xiāng)”。

以心觀石，一塊塊都是似了畫如了詩的。這些石頭，形成變化于地殼運動之際，蘊山巒峰壑之靈魂，沐日月潤澤之光輝，美在古樸自然，奇在形神兼?zhèn)洹４肢E與精妙，陽剛與陰柔，拙丑與玲瓏，無一不是巧奪了天工，和諧了天地之氣。一峰則坐地神游，一石則奇幻千尋。方寸之間，山瀑流云，聳崖峭壁，江河湖海，山川風(fēng)光，世態(tài)萬象，或濃寫或淡墨，瀟灑淋漓，栩栩如生。

然而真正有內(nèi)涵的奇石，不僅講究個形似，更滲透著豐盈綿長的文化底蘊。歷史老人的“評陽說月”，“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千古絕唱，梁祝化蝶的美麗傳說，《白蛇傳》中的西湖斷橋相會，《西游記》中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我常常久久徘徊于奇石館所、鄉(xiāng)村集市，觀其形而悟其德性，悅目養(yǎng)眼，啟智明心。

宋代的陸游有云：“石不能言，最可人。”石之無價，蓋因人而異，究其價值，全在于心有靈犀。石頭孤獨，人亦孤獨。石頭的孤獨是一種天生的姿態(tài)，大的孤獨往往能產(chǎn)生大的絕妙之美。每次走近那些石頭，我都是懷了深深的敬畏之心的。一塊石頭的生成過程，是怎樣地穿越了時間和空間的呢？我仰慕了它們的造化，也欽佩了它們的定力。

米芾是真正懂得石頭的人。傳說有一天，米芾在兩個家人的陪同下，到郊外游玩，正在行走之間，米芾發(fā)現(xiàn)路旁有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頓時欣喜若狂，立刻下馬，整理衣冠，伏首大拜，并且口中念念有詞，“石兄，受我一拜，受我一拜。”一個大書法家，一時成為婦孺皆笑的石癡。看來，米芾也是孤獨的，孤獨得竟與石頭稱了兄道了弟。

我也想高攀石頭為知音。因此，突然也有那么一天，我對著一塊巴掌大的石頭流了淚。因為在它身上，我看到了問天的屈原。世間萬物都是有著自己的命運的，我的命運讓我遇上了這塊石頭，一下子就喜歡到了心里去。我不惜花了一個大價錢，把它請到家里，日夜與之對視。屈原問天，我問屈原，老天沒有睜眼看一下屈原，屈原卻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里去，指點我問天問地皆是虛妄，最好的問詢，是去問自己。

人皆微渺，再大的風(fēng)流，也終究要被風(fēng)吹雨打去。石頭是寵辱不驚的，即使對著它三拜九叩，它也渾然不知。這樣想來，人之賞石，賞的其實是自己內(nèi)心的關(guān)照；人之拜石，拜的其實是自己內(nèi)心的主旨啊！

在一片紅葉上舞蹈

天下以紅葉著名的地方不少，我雖蝸居一隅，往往足不出縣，偏偏艷福不淺，年年得以撲進(jìn)紅葉的懷抱。

那紅葉就隱居在離我不遠(yuǎn)的一道溝谷里。出縣城，向西行，二十里許，便到得。溝谷南頭突兀雙峰，形不似乳，卻像極兩扇石門，故名石門坊。有石門把隘，谷內(nèi)果然別有洞天，古塔、崇圣寺、太平崮、魁星樓、摩崖造像，自隋至清，非瓦非木，全為石作。尤愛文昌殿西墻上的那副對聯(lián)：看破放下自在隨緣念佛，真誠清凈平等正覺慈悲。我雖愚鈍，對其卻過目不忘。看到游人有在本子或紙片上抄錄者，不禁失笑：留著那心是做什么用的呢？

滿溝滿坡的黃櫨樹，皆為野生，蔓延3000余畝。老者不知其齡，幼株不知其歲，無一不是立命于巖縫，安身于仞壁，倔強之姿令人唏噓，不由得對著那皴裂的虬龍般的樹干和裸根肅然起了敬意。絕處逢生，存活已屬不易，又如何變幻得出萬千氣象呢？

冬日的黃櫨是靜寂的，春夏的黃櫨亦是落寞。這些日子里，即使有人上山，也大多是燒香拜佛祈求富貴昌順，而對黃櫨不屑一顧。黃櫨屬于大器晚成者，冬積蓄，春發(fā)芽，夏長葉，及至深秋，綠葉才開始變紅，并且隨著晝夜溫差的不斷加大而層次分明：先是紅橙相間，再是如火如荼，最后落紅繽紛。整個過程，也不過二十幾天的時間。一片片樸素的葉子，終于在生命的最后時段里，拼盡全力，如霞似焰地絢爛了自己，絢爛了整個溝谷，也絢爛了如織游人的心情。美是應(yīng)該講究一個吝嗇的，倘若日日都那么美著，美也便不覺得美了。看來，黃櫨是懂得這個道理的。

賞紅葉滿山固然悅目，睹萬木飄丹則引發(fā)思索。片片紅葉，在其最美麗的巔峰戛然而止，在陣陣秋風(fēng)里羽化為蝶，翩翩飛舞。雖是凋零卻沒有絲毫衰敗之相，如朵朵早逝的紅顏。那情景，壯觀而又悲情。每年的暮秋，我都要揀拾一些帶回家，小心翼翼地夾進(jìn)各種各樣的書籍里，或者寄給一些遠(yuǎn)方的朋友。閑暇的時日里，我每每捧起書本就能與它們不期而遇，思考便在這小小的葉片上舞之蹈之。

“萬卷書”里的生命追問

有的生命體在消逝之后，會有一些東西留下來，譬如名聲，譬如文字，譬如思想。小則小留，大則大留。因為它們，生命得以走出更遠(yuǎn)。

這樣，雖死猶生的說法，似乎只屬于人。

然而有一天，當(dāng)我走進(jìn)山東山旺古生物化石博物館，走進(jìn)臨朐山旺古生物化石自然保護(hù)區(qū)，面對著一塊塊古生物化石時，我的心一次次地被劇烈撞擊著。原來有些生命，不朽得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人。

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化石上，1800萬年前的古生物依然栩栩如生著。一層層薄如紙張的硅藻巖，一頁頁地收藏了從單細(xì)胞生物到無脊椎、有脊椎動物的700多個屬種，其中三分之一是世界上早已滅絕了的。那些植物的枝干、葉片、花朵、果實，不僅紋理脈絡(luò)清晰，而且極好地保留著原來的顏色。動物們更是種類繁多，姿態(tài)萬千：魚兒擺動尾鰭，蜻蜓抖動翅膀，蛇兒彎曲前行，小鳥低空飛翔，祖熊奮力奔跑，古貘嬉戲玩鬧，原河豬似在覓食，柄杯鹿瞇眼休息，懷著孕的無角犀悠然散步。我久久地凝視它們，仿佛還能觸摸得到它們的眼神，還能感覺得到它們的氣息，還能聆聽得到它們的心跳。

據(jù)科學(xué)家解釋，這里當(dāng)年是一個火山口，地表周圍的水不斷匯集到這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瑪爾湖。湖四周陡立，里面藻類茂盛，魚兒種類繁多。湖邊林木茁壯，花草飄香，飛禽走獸喧鬧。水里的游魚有生有亡，不少獸類跑著跑著一不小心掉進(jìn)湖里就無法再爬上來，一些鳥兒掠過湖面喝水時不幸落入水中，更多的植物的枝葉花果和昆蟲也被風(fēng)吹到湖里。各種各樣的動植物沉入湖中后，很快就被那些藻類一層一層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了起來。藻類具有很強的隔氧性，因此那些亡去的生命體并沒有腐爛掉，而是被完整地保存了下來，并且隨著藻類的日益加厚被愈壓愈扁。年復(fù)一年，湖里的儲藏越來越多。再到后來，地質(zhì)的變化將它們埋進(jìn)更深的地層，歷經(jīng)千萬年的凄冷，千萬年的孤寂，千萬年的靜默，變作了化石，化為了永恒。

1800萬年前山旺地區(qū)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就這樣真實地在這部“萬卷書”里再現(xiàn)出來。先前誰也不會料到，一個方圓僅僅兩平方公里的小盆地，竟以這樣的方式記錄、珍藏了遠(yuǎn)古的歷史，填補了世界上的多項空白。小小的山旺村，一下子揚名世界，被譽為“化石寶庫”，引得無數(shù)人追尋至此，對天浩嘆，低頭沉思。我穿越了千萬年的時空，長時間地佇足于這部無字天書面前，遙想遠(yuǎn)古的悲愴，感受著這些萬古不朽的生命，驚嘆得幾乎要跪下來。

災(zāi)難是無法預(yù)料的，命運同樣不得而知。可是生命真的是玄妙極了，有時竟能在死亡中獲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