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諧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理念,中國歷代思想家在論述其思想體系的時候都不可避免地要談到“和”或“和諧”問題,它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共同特征,融于儒、道、墨、法、陰陽、釋等各家各派的普遍文化精神之中。
一、和諧淵源考:“和”、“諧”探源
和諧是中國古代優秀的思想觀念、思維方式和價值理念。從字源的角度探索“和”、“諧”的指物性、象形性及其涵義,對于分析中國傳統和諧文化的起源、本質及其意義有很大幫助。

“和”必然有一定的“度”和“量”的要求。做到適中、恰好。這個“度”和“量”的要求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和必中節”思想。《中庸》認為:“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和必中節”就是要做到恰到好處,無過無不及。如,儒家對于“樂”的教育就是嚴格遵守“中節”的原則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不淫、不傷就是適中、恰到好處,這樣才算是真正的“和”。
從以上的字源分析可以看出,“和”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在多樣中“調劑”,兼容各種矛盾關系,調劑以達相成相濟的和諧理想之狀。
“諧”也有兩種寫法——“龤”與“諧”。現在通用“諧”。“諧”與“和”同義,都指音樂的和諧與協調。《說文解字》釋“龤”曰:“樂和龤也。從龠,皆聲。《虞書》:‘八音克龤。”’可見“和”、“諧”兩個字都有音樂或語言調和的意思。同時,《說文解字》對“諧”還有這樣的解釋:“諧。恰也。從言,皆聲。”“凡從皆聲字,多有和同義。”《說文解字》釋“袷”為“諧也”。這是互訓同義的現象。所以,“諧”具有恰如其分、恰到好處、協調一致等意思。
中國傳統和諧文化的重心集中在“和”上,其主要涵義由傳統“貴和”思想演化而來。《論語·學而》記載:“禮之用,和為貴。”禮的作用,以“和”最為可貴,含有價值判斷的深刻意義。所謂“和為貴”,就是說和諧是宇宙和人生的最高境界和價值,是治國處事、禮儀制度的價值標準。中國古代在談及“諧”的時候,更多與“和”相連。在中國很早以前就有“和”與“諧”互釋的情況出現,如《爾雅》“諧、輯、協,和也”,《尚書·舜典》“詩言志,歌詠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倫也,神人以和”,《周禮》“以和邦國,以統百官,以諧萬民”(《周禮·天官冢宰》),《左傳》“八年之中,九合諸侯,如樂之和,無所不諧”(《左傳·襄公十一年》),這些都是“和”、“諧”并用的例子。
“和”、“諧”原與音樂有關,指聲音相應,伴奏適度,后來逐漸成為一個有著豐富內涵的哲學概念,成為中華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觀念。和諧是一種相對的矛盾狀態和破解矛盾的行為過程,“和諧”的意思即通過“調劑”、“配合”等手段,建立“勻稱”、“適當”和“恰當”的整體。和諧也是矛盾的特殊表現形式或特殊存在狀態,它允許和鼓勵差別的存在,它接納和正視矛盾的出現,它更善于對矛盾進行解決,在和諧的發展過程中也會不斷產生新的矛盾,矛盾不斷解決的過程就是和諧不斷實現的過程。和諧既是矛盾的統一體,也是矛盾的動態發展過程。
二、和諧本質析:“和”、“同”之辯
中國傳統文化強調“和諧”,“和諧”的本質是理解、包容、尊重,即“和而不同”。其實,無論在歷史上還是現在,都有不少人將“和”與“同”混為一談,認為“貴和”就是無原則地追求毫無差異的“同一”。其實,“和”與“同”是兩個本質不同的概念。矛盾的兩個對立面的統一,是“和”;矛盾的兩個對立面斗爭,是“異”而不是“同”,但它們又同時處于一個統一體中,這就是“和”。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和”一直與“同”作為一組相對的哲學概念出現,“和諧”的本質也是在歷次“和同之辯”中逐漸凸現出來的。
開啟中國歷史上“和同之辯”先河的是西周末年思想家史伯。《國語·鄭語》記載,西周末年,史伯認為:“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國語·鄭語》)他對“和”與“同”的區別作了系統而深刻的闡發,認為西周最大的弊端就是“去和而取同”,對和諧的本質有了深入的認識。“以他平他謂之和”,“和”是聚集不同事物而得其平衡,是不同事物或對立之物之間的統一。“以同裨同”即為“同”,是同類事物的簡單相合;是單一事物的機械相加,否認事物之間的矛盾和差異。史伯還論述了“和”與“同”的功能差異: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和”能產生新事物,把相同事物疊加起來的“同”卻不能產生新事物。此外,在價值取向上,史伯主張“取和去同”,反對“去和取同”。“取和去同”可以使國家興,而“去和取同”則必使國家亡。
繼史伯之后,春秋末年的晏嬰與齊景公進行了歷史上第二次“和同之辯”,說明“和”是對立之物的相濟與相成,將和諧的本質討論進一步引向深入。齊景公問曰:“和與同異乎?”晏嬰對曰:“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燁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瀉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左傳·昭公二十年》)在那次對話中,晏嬰引用了一系列諸如“水、火、醯、醢、鹽、梅”、“清濁”、“小大”、“短長”、“剛柔”等相反相成的概念,指出“和”不僅是對立物的統一,而且還是對立物之間的“相濟”和“相成”。例如燒菜做飯,除了具備水、火、醯、醢、鹽、梅等各種原料,還需“(火單)之以薪”,味道淡的,“濟其不及”,味道濃的,“以瀉其過”,這樣才能烹飪出一道美味的佳肴,人吃了才能心情舒暢。“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單一原料相加,就做不出美味的湯來。五味相和,才能產生美食;六律相和,才能形成悅耳的音樂。他強調了“和”本來之“調劑”與“相成”的動態意義,是對和諧本質認識的一次重大深化。
歷史上的第三次“和同之辯”是在孔子與其弟子之間進行的,他們對“和”與“同”進行了辯析,對和諧的本質進行了總結性闡釋。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這里的“和”,是多樣性的統一,包含著不同或差異。孔子從倫理道德的高度將“和”與“同”看成是“君子”和“小人”的區分標準,“君子”之“和”,講求對話、兼容,從善如流;“小人”之“同”,囿于一團和氣。由單純地區分“和”與“同”,深入到治世與倫常的主體——人的層次。在此,“和”不僅僅是與“同”在本質上相反的概念,更是人們處世待物的基本原則,開始具有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的意義。
從以上三次著名的“和同之辯”中可以看出,“和而不同”是和諧的本質意蘊,也是事物發展的根本要求。尊重和允許不同要素、各種差異存在的“和”是萬物產生和發展的根本規律和法則。“和而不同”的本質決定著事物的發展,它是強調事物多樣性的辯證統一,“同”是抹殺矛盾雙方的差別性,是無條件、無原則的去異取同,而“和”并不是沒有斗爭,而是使斗爭的各方實現和諧相處,是矛盾雙方有差別的統一,是相反相成、互補互濟的共生共處,從而能夠促進事物向前發展。
三、和諧意義釋:身心、人倫、社會、天人
和諧是事物存在和發展的一種狀態,是人對自身、他人、社會、自然這四者關系的協調和平衡程度的一種確認。“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中庸》)和是天下萬物所應遵循的普遍準則,和諧文化對于身心、人倫、社會秩序以及天人關系等都具有重要意義。
在身心方面,中國傳統和諧文化重視通過修身養性實現人的自我身心和諧。自我身心關系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欲與理、物質與精神的關系。中國古代的儒家首先肯定人們對物質利益的正當欲求,孔子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論語·里仁》但他又強調“欲而不貪”(《論語·堯日》),反對放縱欲念,“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已衰,戒之在得。”(《論語·季氏》)也就是說,人們在追求情欲和物質利益時,不能將它們作為人生的全部追求目標,而要掌握適度的原則,見利思義,保持平衡謙和的心態,實現自我身心的和諧,這是中國傳統文化將生命價值與道德價值有機結合以實現身心和諧的思想體現。孔子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可見,修身養性是實現自我身心和諧的關鍵,這需要做到“修德”、“講學”、“向善”、“改過”,這是實現自我身心和諧的路徑。
在人倫方面,中國傳統和諧文化主張“仁者愛人”,提倡寬和處世,創造和諧的人際環境。“仁,親也,從人從二”(《說文解字》),所以,“仁”本身就是一種關于如何處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思想。“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只有實現了“仁”,才有可能實現人與人之間的和諧。既然“仁”是和諧的基礎,那么如何才能實現“仁”,進而達到人際“和諧”之境呢?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是儒家實現人與人和諧的一以貫之的方法。在儒家看來,推己及人的致和方法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恕”,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靈公》);另一種是“忠”,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中國傳統文化以“仁”為基礎的人際關系和諧思想,其適用范圍可以不斷擴大,逐漸延伸至社會、民族、國家和國際社會,對實現民族和睦、社會穩定以及國家之間的和諧都有重要意義。
在社會方面,中國傳統和諧文化人與社會的和諧體現在對社會和諧的描述之中,即“大同社會”。《禮記·禮運》記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如果將人與社會的關系放大,其和諧理想也可以在另一個層面上表述為“萬國咸寧”。“萬國咸寧”最早出自《周易》,“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周易·乾·彖辭》),《周易》中社會和諧的目標不僅僅局限于“家”、“邦”、“國”的安寧與和諧上,而是通過“正邦化邦”使“萬國咸寧”,從而使“天下化成”。這種“天下大同”、“萬國咸寧”的理想,充分體現了人們對人與社會共同發展、國家與國家和諧共處境界的向往,為人類展現了一幅社會和諧、民族和睦、國際和平的美好畫卷。
在天人關系方面,中國古代思想家向來注重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主張“天人合一”,認為人與自然的和諧是人類生存的必備前提和條件。道家創始人老子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強調人要以尊重自然為最高準則。莊子指出:“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莊子·秋水》)他反對把貴賤的觀念運用于自然界,反對人類以自我為中心的心態。《中庸》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強調天、地、人的和諧發展問題。孟子還提出:“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北宋著名哲學家張載最先明確提出“儒者則因明致誠,因誠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學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遺人”(《正蒙·乾稱篇》),即人能憑借智慧、聰明認識客觀自然規律,而認識客觀規律又能使人聰明,因而“誠”“明”相待相成,天人合一。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生態倫理意識對于社會的繁榮與進步、世界的和平與發展具有積極意義,它給人們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提供了指導思想和價值指向,有利于促進整個世界的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