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每與劉備論及漢室傾危,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之世。而唐朝中宗與睿宗時的政治衰敗,其實并不亞于東漢末年桓帝與靈帝之時。然而最后結局卻大不一樣,衰敗一陣后唐未見傾覆,不久就躍入了開元盛世。
唐中宗李顯(656—710)和睿宗李旦(662—716)是武則天與唐高宗生的兩個平庸兒子,他們的胞兄李弘和李賢(一說為武則天姐姐所生)因賢能而被母后害死。弘道元年(683)高宗駕崩,兩兄弟先后繼位當過幾個月的傀儡皇帝,武則天先是“臨朝稱制”,不久就篡唐為周,自己當了皇帝。李顯被流放,其子李重照雖高宗時就被立為“皇太孫”,也被親祖母廢黜并杖殺。繼任“皇嗣”的李旦在嚴酷的政治環境中,只得逆來順受,他帶頭上表請改國號,并自請改姓武氏。流放中的李顯更是不思進取,多次想自殺,妻子韋氏的鼓勵才讓他熬過十五年流放生涯。圣歷元年(698),武則天在宰相狄仁杰勸說下,詔李顯回朝重任皇太子。七年后82歲的武則天病重,宰相張柬之等迫她退位,迎立中宗。
李顯復皇位后,恢復唐國號,平反冤獄,封弟李旦為安國相王,妹為鎮國太平公主。但這位歷盡劫難的皇帝卻昏聵得可笑,他沒有趁悍母去世鏟除武氏外戚勢力,反而助長他們繼續作威作福。他把與武三思有奸情的上官婉兒納入后宮掌詔令,其女安樂公主則是武三思的兒媳,上官婉兒又慫恿韋皇后與武三思私通,這伙人互相勾結,淫亂宮闈,以裙帶關系組成腐敗集團,操控了中樞政壇。他們誣告興唐功臣張柬之等謀反,加以殺害。中宗對他們聽之任之,對政事沒有任何決斷力,成天嬉戲,竟在朝堂與大臣玩拔河游戲,變著花樣尋求刺激。韋皇后恣行所欲,竟得寸進尺,想做武則天第二。其女安樂公主謀求為皇太女。皇太子李重俊(非韋后親生)實在看不下去,聯絡羽林將軍李多祚殺武三思,進一步想除韋后,被中宗制止,最后兵敗被殺。韋后、安樂公主以此構陷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不果,最后竟進毒餅將中宗毒死。
公元710年,正當韋后要按武則天故事臨朝稱制之時,太平公主與相王第三子李隆基發動羽林軍攻入宮中,盡殺韋后、安樂公主、上官婉兒等,后由太平公主出面扶李旦復辟(李旦文明元年(684)曾任皇帝),是為睿宗,太平公主于是成為新的政壇女強人。
睿宗并不睿智,他是武后44歲高齡所生,史書記他“謙恭孝友,好學”,但實際上十分庸懦弱智,沒有政治魄力和皇帝氣度。即位后他立李隆基為太子以酬其功,讓太平公主參預政事,掌握實權,宰相奏事,他先問有沒有與太平公主商量過,自己卻沒有什么主見。太平公主以皇妹恃功獨霸朝政,行事有其母武則天之遺風,朝臣趨附其門者如市,自宰相以下進退系于公主一言。她見皇太子英武,欲廢之另擇暗弱,以長久把持權位,并將正直的宰相宋璟、姚崇、張說擯出京師。愚暗的睿宗雖提前禪位于太子,但當朝宰相七人竟有五人仍出太平公主之門。最后李隆基再次發動政變殺太平一黨,才使得唐政局歸為一統,結束了政治動蕩。從公元705到713年中宗、睿宗在位的短短九年時光,唐發生了四次宮廷政變。武則天死后的皇后、公主們個個貪婪權力,而從恐怖中爬過來的中宗、睿宗倒是都不眷戀權力,一個佞佛,一個崇道,愚弱昏懦,使唐中樞險象環生,政局動蕩不安,政治黑暗,吏治腐敗。中宗時諸多公主王公開府設官,公開賣官鬻爵。想求官者,只要花錢三十萬,就可“降墨敕除官”,“斜封”付中書省。不通過正式手續任官,叫“墨敕斜封”。當時人將這些未經科舉考試和吏部考核而授的官鄙稱為“斜封官”,甚瞧不起。先前武則天“試官”雖也有“車載斗量”之稱,但所授多是拾遺、補闕等低品秩官,真有才能才有升遷希望。中宗時各級官加號“員外、檢校、同判、試、攝、知官”的不計其數,只看錢不看才,而且動不動就贈司空、司馬高位,以致“司空見慣”,搞得濫官充溢,銓衡失次,府庫空竭,嚴重敗壞了官場風氣和規矩。睿宗即位時曾下旨停廢斜封官,但不久在太平公主影響下又下旨敘用。直到開元二年玄宗坐穩皇位后,才在宰相姚崇、宋璟的主持下悉罷員外、檢校官,精減冗員,恢復官僚制度的正常規范。
唐中宗朝公開賣官,上層糜爛,皇后公主公開宣淫,其政治腐敗較之東漢桓、靈之世實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由于太宗、武后半個多世紀的政治經略和制度建設,唐有了一批經科舉入仕的士大夫精英和行之有效的文官制度及辦事成規則例,律、令、格、式體系已相當完備。雖也遭皇親貴戚的敗壞,有法不依,偽濫者充斥,但終未成主流,不致傾毀全局。其科舉選官、吏部考課、銓選的優勝劣汰機制,及三省決策、行政的制度主導構架,始終未見傾動,良好的制度安排一直穩固地發揮著作用。這就保證了唐朝政制在亂中能不出軌,中樞淆濁而地方吏治一般還算清明,科舉精英在朝中始終能占有一席之地,并實際主導著官僚系統,使腐敗政治不至于向全社會蔓延,社會矛盾最終未被激化至臨界點,唐朝統治基礎因而得以保持相對穩定。這也使我們看到了制度對于政治社會的強大支撐作用。
好的制度規范是良性政治得以運轉維系的最好保證,科舉制在唐朝設立之初就發揮了很好的正面功能。武則天及其后活躍在政治舞臺上的狄仁杰、張柬之、姚崇、宋璟、張說、劉幽求、郭元振、魏知古等一班科舉出身的文臣,以辦事干練升為宰輔。他們自幼都深受儒學熏陶,文化素質很高,入仕后又在基層行政中積累了豐富的政治經驗,成為治國的棟梁之才。如宋璟在地方就為官清嚴,人吏莫有犯者,入朝后敢于當面抵制武韋集團的倒行逆施。當太平公主擅權議改立皇太子時,眾皆失色,獨宋璟不顧個人安危出來抗爭,與姚崇一起請公主避居洛陽,以免政出多門。睿宗盛夏之時要為兩個女兒修道觀,魏知古上書以非急務諫止。張說也能持正平反冤獄,抵制親貴構陷忠良。這批科舉精英忠君體國,為人正派,他們在亂局中苦力支撐,敢于諫諍,勇于負責,自覺地維護李唐社稷,安邦求治,關鍵時刻發揮了中流砥柱作用。各級地方官也以他們為楷模,禁軍統領也都向他們靠攏,而那些斜封官在他們面前則自相形穢,不敢過分逾制。有了這樣一些科舉精英作為統治集團的主心骨,由他們主導掌握的各級政府機關不停運轉,終于使唐傾斜的大廈維持不倒,使大唐航船終于越過險灘渡入開元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