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宏、壯麗的大境界,往往并不拘泥于一定的事物和格局,而是表現出“氣象萬千”的面貌和場景。中國的山水畫家很早便意識到更多的想象遠比描摹表象更為重要。描摹自然的真實并不能彰顯自然天地之大,反而會局限其中。南齊謝赫提出“六法論”,其中“氣韻生動”位居第一,以氣韻為先,備受后人推崇。從公認最早的隋代展子虔《游春圖》起,山水畫的發展便是以一種表達的面目出現。而早期的山水無論是山石體積還是輪廓結構完全是以線條協調畫面,形成裝飾性很強的青綠山水。
水墨山水的出現是繪畫史上的重要轉折,它開拓了“水墨化”,也是山水畫利用皴法表現的開始。作為山水詩人,王維對禪宗的穎悟使他在水墨史上舉足輕重,奠定了水墨山水的基礎,他強調“畫道之中,水墨為上”,以水墨代替色彩,這時,皴法的程式化意味并未確立,但卻有了最早的雛形。
具體明確的皴法確立一般公認為始于五代的荊浩。荊浩因躲避戰亂隱居在太行山的紅谷,自號紅谷子。他不僅擅畫北方地區崇山峻嶺,峰巒疊嶂,而且總結唐代山水畫成就結合自己的創作經驗寫成著名的《筆記法》,對后世山水畫發展有重要的影響。從他的《匡廬圖》中可以看到大山大水的全景處理手法。依山形結構,從上至下攢簇成皴,這種皴法顯現山形土石相交,巍峨雄壯,對他的學生關仝及后學李成、范寬等均產生了重要影響。
在中國山水畫中,所有的表現手段趨于程式化。當那些經典畫作被代代相傳時,其表現手法也被因襲下來。皴法也是如此,皴法的表現樣式便是在因襲與革新中日漸多樣化的,并更加具有表現性。不同的皴法在史家的眼中也成為劃分山水畫派系的重要參照。
清代唐岱首先研究了皴法的起源及發展。“李思訓用點攢簇,下筆首重尾輕,形似丁頭,為小斧劈皴也。王維亦用點攢簇成皴,下筆均直,形似稻谷,為雨雪皴也,又謂之雨點皴。二人始到其發,厥派遂分。李將軍為北宗,王右丞為南宗。”(《文人畫與南北宗論文匯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89年版,第754頁)南宋四家劉松年、李唐、馬遠、夏圭從李將軍處得筆法,元四家黃公望、倪瓚、王蒙、吳鎮則由五代董源處派生出來,后又有獨家面目。
然而由于天地之大,山川樣式的多樣,故而應用的皴法也隨之變化,作畫時也會因性情因素、用筆習慣、觀察山水形勢的異同而又派生出解索皴、卷云皴、荷葉皴、亂柴皴、馬牙皴、鬼臉皴、雨點皴等等。這些皴法不僅被看作某個派系的標志,而且也會帶給人豐富的美感享受。
皴法,看似用筆簡單,但簡單之中墨色富于變化,變化的墨色在畫面之中呈現出一種韻律之美。披麻皴能夠使山體內部空間得到舒展,顯現秀潤空靈的氣韻,又不失平淡天真之感,備受諸家推崇。董源的《瀟湘圖》就用此皴法,對后人影響很大。畫面平淡天真,有逸趣,也正是元代文人追求的隱匿田園的生活狀態,因此元代畫家紛紛效仿。大披麻筆大而長,寫法連廓帶皴濃淡交融,一氣呵成。巨然的《秋山問道圖》是大披麻的代表。小披麻皴小而短,寫法先起輪廓,層層加皴,由淡至濃,方顯厚實耐看。小披麻皴后人學習很多。大量臨摹沈周的畫作,感覺沈石田皴法也由小披麻變來,只是用筆較方,顯得干練凝重。另有清代僧人髡殘也由此而來,筆法更蒼,筆鋒更散,畫面的蒼茫渾然之氣令人欣羨。由此可見,筆法也隨人意,根據作者喜好、習慣加以變化,“自然”與“我”融為一體。
由披麻皴派生的荷葉皴葉筋自上而下,四面散放至山腳處開,微接地氣,悠長的意味也體現出線的變化氣勢。表現出江南土質山脈,經雨水長期沖刷形成的景觀特色。在石濤的作品中,常常看到荷葉皴的應用,呈現的是線的變化,形的美感,再加上少許色彩的運用,讓人不禁佩服。
云頭皴如發髻盤卷,細線干筆,筆筆力筋,有強烈的形式感。在《芥子園畫譜》中,有一幅云頭皴的小品,覺得古人想象奇特,哪里有這般石頭?后來,又看過郭熙的《早春圖》,枝權努力伸展,形如蟹爪,山形便有云頭皴的影子,而畫面一切元素相加,便和諧地展現出萬物舒張復蘇的早春景象,云頭皴的山配以蟹爪樹的形真是恰到好處。
折帶皴是倪云林常用的一種表現方式,同樣是從董源的皴法演變而來。折帶皴如腰帶般纏繞而后扁筆轉折,結構方,層層疊加,干筆渴墨,為倪氏畫作平添幾許蕭疏之氣。而后人評論元四家時曾認為只有倪云林的作品可被稱為真正的逸品,畫面疏落空曠,與折帶皴的表現有很大關系。
解索皴與長披麻同類。它先為繩索,后解拆,不像長披麻悠悠揚揚,而是繩索般攣攣曲曲。此皴法,王蒙偶爾為之。亂柴皴如柴枝亂疊,有枯枝折斷之感,氣勢率直,又如柴經秋霜,很有滄桑感。在古畫中真正見到亂柴皴的用法很少,翻看《芥子園畫譜》,僅有小品構圖一幅,并稱“諸家皆偶一為之,難專署一人也”。
牛毛皴與小披麻皴接近,后者側鋒用筆稍隨意,前者用中鋒筆意,渴筆淡墨細細密皴,再加以焦墨聚散醒之,王蒙善用此法,《青卞隱居圖》可作為代表。看沈周的《廬山高》時,疑惑其手法與沈氏其他手法大不同,畫面氣象萬千,虛虛實實,猶如人間仙境,仔細研究后方知此圖乃是沈周從王蒙處得到的筆意。此種技法的恰當運用會為畫面橫生氣韻。
雨點皴、米點皴、釘頭皴、豆瓣皴則能顯示山石額頭的開闊。山石之形先定輪廓后加皴,或連皴帶廓一氣呵成,輪廓之變化隨皴點形之變化,呼應相連渾然相接,或渴筆焦墨,或水墨氤氳,如天生之紋理,氣象開闊令人神往。代表作為范寬的《溪山行旅圖》。觀山頂時,蒼蒼茫茫,墨沉沉如黑云壓頂,再細看,枝枝丫丫灌木叢生,苔點隱隱作現,水墨交融,虛虛實實,混混沌沌,深不可測。山體更是雨點皴法,勻直向下,筆稍干,皴法依山形結構走向,顯現出北方大山雄偉氣象,并與山頂之灌木對比呼應,相得益彰,令人不禁叫絕,它將古人沉靜、悠遠、蒼茫的天人合一的境界生動地展現了出來。
斧劈皴又分為大斧劈與小斧劈,如鐵斧劈木柴之斧痕,用側筆重按輕提。這兩種皴法因為用筆側鋒,下筆用力橫掃,有凌厲之感,容易與自然混化的周遭景物拉開距離,形成孤立感,因此要用好實屬不易。馬遠、夏圭善用大斧劈皴,其畫為南宋院體,追求畫面詩意,景物較少,以造境為長,令人佩服!
另外,皴法中還有骷髏皴、渦旋皴、鬼臉皴等。這些皴法或根據山石的特殊結構形成,或具有獨立的表現意味,便于表現某些神秘莫測的氣氛。
山川之廣,地貌不同,形態不等,因此,皴法也會各不相同。皴法是自然造就還是畫家創造性的發現這個問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皴法與山形和,自然貼切,能夠表現出畫者的心境。不僅為摹寫山水,不為局限筆墨,而是在咫尺素絹上實現物我的交融與和諧。
山水畫是人內心的抒發,情感的流露。
歷代山水名作除了技法的精湛,無一不是以境感人。五代、北宋時期之山水畫體現靜謐、悠遠、天然。元代名作或天真爛漫,或平淡多姿,或蕭瑟疏曠,或松散疏放,令人心曠神怡,心馳神往。各種技法和諧統一,融于天然。對于學習山水畫的人來說,古人技法是學習的必然途徑,不斷賞畫、品畫、穎悟,對傳統宗教、文學、哲學及相關藝術加強鉆研體味,逐步提高個人審美修養與創作能力,能為自己的作品賦予新的藝術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