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梅子,我們的反應首先是酸。《三國演義》上望梅止渴的故事人人皆知。梅在很早的時候就被用作調味品,這從文字角度就可看出,梅是個形聲字,古人說:“梅者媒也。”意思是,梅像媒人一樣,可以和合眾味。《尚書·說命下》:“若作和羹,爾惟鹽梅。”作為調味品,梅與鹽具有同等的地位。
國人食梅的歷史也非常悠久。《夏小正》有“五月……煮梅”的記載,《禮記·內則》中則有“桃諸、梅諸”,大約就是后世桃干、梅干之類的東西。曬干的梅制成的梅干,又叫梅臘,在古代似是一種有點名氣的果餌。陸璣《毛詩草木蟲魚疏》說,梅臘,置羹湯、肴饌中,可以調味,又可含以香口。清王睥《今世說》:“徐武令曰:讀丹麓片言只字,如瞰梅臘,可以香口。”可見,它還有類似今日口香糖的作用。
用梅子制成蜜餞、梅脯,古代名為“梅煎”。據《新唐書》的記載,唐代江西與四川兩地所產的梅煎,當時很有名,是進貢朝廷的佳物。我估計梅煎有點像今天的話梅,應當非常好吃,可惜《新唐書》沒有介紹梅煎的做法。宋以后,民間關于梅子的食事多有創新。《金瓶梅詞話》第六十七回:“待要說是梅蘇丸,里面又有核兒。”關于這個“梅蘇丸”,明人高濂的《遵生八箋》說:“梅蘇丸方:烏梅肉二兩,干葛六錢,紫蘇葉三錢,炒鹽一錢,白糖一斤,右為末。將烏梅肉碾如泥,和料作小丸子用。”《儒林外史》第二十三回:“茶館里送上一壺烘茶、一碟透糖、一碟梅豆上來。”這里的“梅豆”,我查《漢語大詞典》的注釋,說是“用梅子、糖、紅曲攙和著煮成的熟黃豆”。也不知確切否?北方端午食品的“百草頭”,用梅、李、杏、菖蒲、生姜、紫蘇,都制成細絲,用鹽浸后曬干。也可用糖、蜂蜜浸。有的納入梅子皮肉,叫做“釀梅”。我不知現在還有沒有地方做“梅蘇丸”、“梅豆”與“釀梅”的,如有的話,買來嘗嘗,也是很有意思的事。
《北戶錄》說:“嶺南之梅,小于江左,居人采之,雜以朱槿花,和鹽曬之。梅為槿花所染,其色可愛。又有選大梅,刻鏤瓶罐結帶之類。取汁漬之,亦甚干脆。”用木槿之花為梅子添香著色,不知嶺南尚存此法否?日本人有用紫蘇為梅子增色的,可算各有千秋。而刻鏤梅子,他處未聞。嶺南人的食文化,每有獨特處,于此亦可見一斑。
杭州的“梅舌兒”被龔自珍寫入有名的《己亥雜詩》:“杭州梅舌酸復甜,有筍名曰虎爪尖。”他有注云:“杭人搗梅子,雜姜桂糝之,名曰梅舌兒。”《己亥雜詩》詠風物的篇什極少,可見這“梅舌兒”身價之高。《杭州府志·物產》:“杭州四時果子有青梅、黃梅。西溪綠萼梅結實尤佳,他處莫及。糖、鹽腌制致四遠。”杭州產的話梅等蜜餞,今天仍譽滿四方,見過嘗過者自多,惟“梅舌兒”,我似未及一見,也不知現在的杭州人做也不做了。
前面指出,陸璣《毛詩草木蟲魚疏》曾有梅子用于肴饌的記載,后世中國人多把梅子用作“零食”,而日本人卻形成了一些“梅料理”,如所謂“梅枝天麩”,在烏賊魚中放人梅肉,再用其它調料煮制而成。日本還有“梅餡”,在豆餡中加梅干的碎肉做成餡,用來制作點心。
李時珍《本草綱目》講到用梅子制成果醬,稱“梅漿”,可入藥。“梅漿”夏天又可調水引用。這“梅漿”,讓我想起日本的“梅酢”,梅酢的做法是把梅子用鹽腌,然后再壓榨其汁液而成,用水稀釋,即成夏日解暑的飲料。從前經常吃的酸梅湯,大約與“梅漿”、“梅酢”有點相似吧。
以梅入酒,現在日本人稱“梅酒”,是將梅子、白糖放入燒酒中密封、浸泡而成,略帶酸甜,醇厚可口。我國也有梅酒,叫“梅醖”,蘇東坡《答程天侔》:“惠酒絕佳。舊在惠州,以梅醖為冠,此又遠過之。”可惜不知做法如何。《三國演義》有回目“曹操煮酒論英雄”,寫曹操看見枝頭梅子青青,邀劉備飲酒賞梅,“盤置青梅,一樽煮酒。”后來“青梅煮酒”成了文人雅事,常被人們形諸歌詠。晏殊《訴衷情》詞有句:“青梅煮酒斗時新,天氣欲長春。”蘇東坡《贈嶺上梅》:“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細雨熟黃梅。”青梅成為節俗食品,看來歷史十分悠久。梅子可以鮮吃,但古人早就懂得把梅果熏成烏梅、鹽漬成白梅加工成蜜餞。三國時代還有用蜂蜜浸梅的記載。青梅甚酸,鮑照《東門行》:“食梅常苦酸。”現在市上賣的“青梅”或“脆梅”大抵用糖淹制過,雖酸味猶存,然甜酸適口,圓如球,青如染,煞是可愛。
南方民間青梅早成了節俗食品,《清嘉錄》說從前吳地,立夏日,家家要擺出櫻桃、青梅與新麥,祭祀神靈、祖先。名之日“立夏見三新”。民間常于立夏日吃“青梅”,可使人終歲神清,不昏睡。
梅子的藥用價值前人也很珍視,李時珍《本草綱目》說“烏梅”,主治“下氣,除熱煩滿,安心,止肢體痛……”,“白梅”則“治刀劍傷,止血,研爛傅之。乳癰腫毒,杵爛貼之,佳……”。梅子的藥用效果很早就被人們披上神話的外衣,《藝文類聚》引《神異經》:“橫公魚,長七八尺,形狀如鯉而目赤,晝在湖中,夜化為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以烏梅二七煮之,即熟。食之治邪病。”白天在湖,晚間化為人,且刺不入,煮不死的怪物,只消用十四只烏梅同煮,馬上就可煮熟,而且吃了可以治邪病,烏梅之神奇,于此可見。
《詩經·召南》中有一首《摞有梅》詩,我們談梅子不能不談它。“摽有梅,其實七兮。”以梅子起興,摽,落也,“摞有梅”,是說梅子開始落地了。“其實七兮”,說梅子猶有七成在樹上。詩以落梅喻青春之逝,極為形象。梅子是古人極為熟悉的東西,與古人生活關系密切。李白《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之句,成語“青梅竹馬”即出于此。騎竹馬,是拿竹竿當馬騎,容易理解,弄青梅有人說也是一種游戲,但沒有人說得清它的玩法,青梅在游戲中又擔任什么角色。“弄青梅是游戲”的說法,其他古書上也找不到。惟宋人梅堯臣《青梅》詩云:“梅葉未藏禽,梅子青可摘。江南小家女,手弄門前劇。齒軟莫勝酸,棄之曾不惜。寧顧馬上郎,春風滿行陌。”此詩說梅子青時,有個江南小女孩,摘下幾顆,放入嘴里,受不了青梅的酸味,毫不吝惜地吐出扔掉,也不去看顧陌上那些騎馬而來的少年郎。梅堯臣的《青梅》詩,似乎把李白《長干行》的“弄青梅”具體化了。我以為李白詩中的弄青梅大約指的也是這種采摘梅子的玩樂,不是什么特定的游戲,游戲一般要有特定的道具,有一定的規則。而采摘梅子之類的玩樂,與采摘桃子、李子等果子一樣,是兒童的玩樂,而在《長干行》詩中,李白用“弄青梅”一語,一方面是為協韻,另外一方面恐怕另有深意,我以為很有可能是用《詩經·召南》“摽有梅”之詩意,表示在兩小無猜的游戲中埋下兩人結合的種子。“摽有梅,其實七兮”下兩句為“求我庶士,殆其吉兮,”意思是,追求我的那個人啊,趁我青春年盛快來吧。二、三章寫樹上之梅落益多(象征青春逝去愈多),女主人公欲有人來追求自己之心情也更迫切。可見,“摽有梅”之梅,具有象征“青春”和“及時的婚姻”的蘊意。李白《長干行》詩中繞床的“床”,是井床,也就是井的意思。古人的井往往置于屋外,他們兩小無猜,在戶外環繞水井追逐戲耍,而就是在這種游戲中,她實現了《詩經》“搡有梅”女主人公希望及時得到配偶的意愿,所以有后面的“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了。這里由梅子的食事,不想竟引到梅子的“色”。食色在中國常被相提并論,梅子能溝通食色,也不是偶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