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從字源上來講,見于甲骨文。甲骨文專家認為“學”字,“當從爻取義兼聲”(徐中舒《甲骨文辭典》),是個會意字,篆文作“斆”字。許慎《說文》:“斆,覺悟也。從教,冖。冖,尚矇也,臼聲。學,篆文斆省。”段玉裁《注》,認為“學”與“教”在古人乃是一事之兩面,常相混用,既然“學”本身已經包涵有自覺與覺人,即學習與教人的雙邊活動,從而成為后世學校教育的源頭。從已經出土的甲骨卜辭來看,“學”在商代只是與宗教祭祀活動有關。由于“學”作為一種意義符號,它本身的內涵和性質也隨著社會文化的變遷而發生著變化。在周代,人們逐漸擺脫天命鬼神的迷信束縛,“學”不再只是和宗教祭祀活動有關,而是以學習禮樂知識為主了。隨著周代禮樂文化體制的崩潰,作為儒家學派的創始人孔子,開始對“學”賦予了一種新的涵義。
在《論語》中,我們可以搜集到很多與“學”有關的話語,其中很多和禮制有關。學禮也是孔子一生中的重要活動,至少在青少年時期,“子人太廟,每事問”(《論語·八佾》),所問的無非是禮制,所以孔子有“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的話。孔子認為禮是“立身之本”,他也始終以禮來約束自己的行為,“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這反映了孔子的春秋時代,雖然禮壞樂崩,但是禮制依舊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所以“禮”在孔子學說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范疇。在孔子的心中,恢復周代禮制是他一生的夢想,“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論語·陽貨》)但是禮制的破壞是客觀的現實,為學以禮,盡管是孔子教學的一個基本要求,但是在現實的操作中,禮制的運用和實踐卻遭受到了挫折,他雖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態度和精神,但還是遭到了別人的嘲諷和不理解。他曾說“事君盡禮,人以為諂”(《論語·八佾》),甚至他的弟子子貢也不遵守禮制,當子貢想把禮制中每月初一祭祀祖廟的羊免掉時,孔子便說:“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論語·八佾》)可見,《論語》中孔子所言的“學”其基本內涵不僅僅有對禮制知識的掌握,還有將禮制視為行為準則、實現對禮制的遵循和踐履。
禮制在西周時期得以推行很久,至少需要一個強大的中央政權,但是隨著平王東遷、西周王權的衰落,禮制的維護開始陷入了困頓。可以說,正是因為時代原因,孔子教學的內容禮制已經開始不合時宜,即使踐履也發生了相當大的困難,所以“學”什么和如何“學”成為孔子所面臨的重要選擇。可以說,時代的變遷和需要成為孔子教學內容改革的一個重要動力,也體現了孔子所創立的儒家學說“經世致用”的精神。在王權衰落和禮崩樂壞的情況下,如何將禮制變成人們的一種自覺行為,成為孔子對“為學”的權變性思考。于是他提出了一種“仁”的范疇。
仁是孔子學說中的核心。何謂仁?《說文》訓“親也,從人從二”,意謂人與人要相親。孔子關于仁的思想,內容很豐富,但歸根不外是處理人與人、個人與族群、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仁不僅是孔子為學的內容,更是為學的精神狀態和所要達到的精神境界,它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禮記·中庸》引孔子語:“仁者人也。”孔子論人的完成,乃是達到一種一天人、合內外的境界,如其所言“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可以說仁具有儒學本體的意義,突出了人本論的價值原則。仁的基本內涵是親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他還說“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論語·衛靈公》)孔子將這種具有“親親”的仁愛情感貫注到人的一切行為中,其中主要的表現便是將仁貫注到對禮制的遵循上,既突出人的自然屬性,更突出人的社會屬性,并實現了兩種屬性的統一。如他說:
“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
在“仁”與“禮”的關系上。“仁”是本根,是踐履禮制的起點,而禮制的實現是仁的最終歸宿,只有心懷仁愛的禮樂制度才是完整的。可以說仁學便成了孔子“道體”的核心范疇。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曾子認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其實曾子對孔子之道并沒有真正領悟,孔子“一以貫之”之道意謂通過一個基本的范疇或邏輯起點使之貫通全部,而曾子卻運用“忠恕”兩個邏輯起點來解釋,無疑不是“一以貫之”了,而實際上“忠恕”也并非完全是孔子的道德邏輯起點。曾參不聰穎,難怪孔子說:“參也魯。”(《論語·先進》)實際上,這個道德邏輯起點便是“仁”,為仁的最終目的便是將仁的精神貫注到對禮制的學習和踐履之中。形成一種發自內心的自覺,而孔子所言的“道”其實也便是以仁為核心的“一天人、合內外”的治己安人之學。
孔子認為真正的“仁者”就在于“立己”和“達人”(《論語·雍也》),突出了自覺和覺人的兩面。所以很多學生問“仁”,孔子便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由于為仁更突出了一種道德境界,所以孔子所言的“學”已不僅僅是學習、實踐禮制了,更主要的是強調實踐過程中發自內心的自覺精神,即“為仁由己”,這種精神要求自覺將自己和他人、自己和社會視為一體,能夠做到這一點可以謂之“德”,就是君子了,那么就可以實現“仁”的境界。所以,在孔子《論語》中,“學”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就是對“仁”的體悟和踐履,在孔子看來,只要這么做,便是好學了。
可以說,為學不僅始終心存“仁”,還要將仁視為為學的境界和所要達到的理想人格——君子乃至圣人的基本要求。這種境界和人格的達成,其實與對社會倫理制度的自覺遵循密不可分。可見,孔子為踐履禮制賦予了一種道德化的內涵,禮是仁的外在體現,而仁是禮的內在規定,這種“仁”與“禮”的相互規定,具有一事兩面的特征,反映了孔子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對人與人文世界的獨特理解與文化創造。這種思想直接為后來的儒家學者所繼承,并成為儒家學說發展的基本理想。
(作者單位:北京市北京大學中文系,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