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譜中的家范是宗法社會的產物,它的強制性約束力有效地維護著宗法等級關系,維持著家族內部與家族之間的和諧。在社會結構變遷中,傳統家范受到強烈沖擊,失去了存在的社會基礎,但經過歷史沉淀和選擇后,家譜中的家范仍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一、宗法社會中產生的家范
西周建立后,出于統治需要,周公輔佐成王建立了嚴密而系統的宗法制度。“宗法制指以血緣關系為基礎,以父系家長制為內核,以大宗小宗為準則,按尊卑長幼關系制定的封建倫理體制。”(李文治、江太新:《中國宗法宗族制和族田義莊》)在宗法制度下形成了嚴格的等級制度。出于嚴格等級身份的需要,家譜有了很大的發展,被用來“奠世系,辨昭穆”,記載血緣親疏、嫡庶長幼。家譜是宗法制度得以維系和延續的保證。
隨著宗法社會的發展變化,家族勢力日漸強大,修家譜的權力逐漸由官府下移到各個家族,家范被作為重要的內容收錄到家譜之中。反過來,家譜中家范的強制性約束力又強化了宗法社會。它維護著宗法等級關系,維持著家族內部與家族之間的和平,保證了社會的安寧與穩定。
家譜中家范的強制性約束力,體現在族長或宗長對違犯家范的家族成員和家族中的奴仆,可以實行罰錢、罰谷、革譜、出族、杖責甚至處死等處罰手段。在各種處罰中,最嚴重的是處以死刑。長溝朱氏規定:“為強盜者,贓真事確,合族公同打死。”(《光緒毗陵長溝朱氏宗譜》卷二祠規)寧鄉熊氏規定:忤逆、劫殺、淫惡情重者,解憲處死;結盟拜會、習教、娼盜、造言惑眾、停留匪類,怙惡不悛,犯至再三,公稟請處死;出家不愿還俗,憑族長處死(《光緒寧鄉熊氏續修族譜》卷八祠規)。家族的這種特權是在官府的默許或確認下行使的。家族和宗法社會的統治者有著某種相同的利益,所以,作為家族“法律”的家范,將忠君信上、完納國課作為重要內容;統治者也再三強調教國本于教家,重視、支持家族內部的教化。
一些家族為了加強家范的權威性,還呈請官府批示備案,官府也樂于接受這樣的請求。光緒十年(1884年),寧鄉熊氏續修族譜時,制定了一份祠規,請官府批閱,官府批示:“子弟偶有過犯,應由父兄治以家法,房長戶族嚴加教誡。如實系藐法妄為,及為匪為盜,自應宗祠設立刑具。準請存案。”(《光緒寧鄉熊氏續修族譜》卷八稟詞)同時還贈送刑具:小刑竹板兩副、木枷兩副、祠壯號褂四件。宣統二年(1910年),上湘龔氏制定了新的祠規,上報縣衙,縣正堂申批:“據稟原為整頓族規起見,所擬規則十八條甚為妥善。該族人等自應遵行。倘有不法子弟不服族規,即行指名稟究。準如稟存案,可也。”(《民國上湘龔氏支譜》卷二族規類)
在這種相互作用中,家范與宗法社會緊密結合在一起,成為宗法社會的強化劑。
二、社會結構變遷對傳統家范的沖擊
1840年鴉片戰爭,帝國主義國家打開了中國的大門,西方資本主義勢力開始向華夏大地滲透,傳統的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隨之發生變化,中國社會開始出現結構性的變化,社會風貌也隨之改變。這深刻影響著古老的生產方式和政治制度、等級制度。
19世紀70、80年代掀起的洋務運動表明中國人開始自覺學習西方先進的資本主義經濟,1898年的維新變法是中國人自覺學習西方民主政治的嘗試,這些改革活動雖以失敗告終,但對社會思想的影響卻非常深遠。傳統家族受此影響,也在家范中增添了新的內容,如同治十三年(1874年)訂立的黃氏族規,強調族中事務須經族中尊長、賢人共同商議,“族內有事商榷,當集族尊、族賢協同酌奪。賢者不到,尊者不得挾尊以自專;尊者不到,賢者不得挾賢以擅行”(《同治東粵寶安南頭黃氏族譜》卷上)。訂立于宣統二年(1910年)的龔氏族規,還規定模仿西式學堂,改良家塾的教學方法,“家塾應照學簡易新章改良,教授毋得拘守舊法,阻子升學之階”(《民國上湘龔氏支譜》卷二族規“督小學”條)。
隨著民族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資產階級革命派的力量日益壯大,他們揭露和批判家族制度的種種罪惡,號召進行家庭革命,提倡婚姻自由、男女平等,廢除祖宗崇拜和祖宗迷信,動員人們起來推翻封建家族制度。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的統治,結束了帝王們家天下的歷史,宗法制度歷經數千年發展之后,失去了存在的根基。1915年開始的新文化運動,又將這種批判進一步深化,對傳統家族制度進行了徹底的否定。在這種大變革的時代,在和平時期起著潛移默化作用的家族文化的力量顯現出來,家族內部表現出強大的凝聚力。資產階級革命者也很欣賞“家族自治”和“家族團結”,孫中山說:“中國有很堅固的家族和宗族團體,中國人對于家族和宗族的觀念是很深的……由這種好觀念推廣出來,便可由宗族主義擴充到國族主義。”“中國國民和國家結構的關系,先有家族,再推到宗族,再然后才是國族,這種組織一級一級的放大,有條不紊,大小結構的關系當中是很實在的;如果用宗族為單位,改良當中的組織,再聯合成國族,比較外國人用個人為單位當然容易得多。”(孫中山:《三民主義·民族主義》也就是要以家族組織為基礎來改造中國基層社會,這與革命初期的批判是矛盾的,但由此可以看出家族勢力的影響。
新的政治觀念、經濟因素和文化思想在一些思想開明的家族中引起了新的思索,他們開始重新審視傳統家范,將更多新時代的精神引入家范。如《民國南海縣荷溪鄉何垂裕堂家譜》收錄訂立于1929年的“族規”,全文分“總則”“議會”“選舉”“職權”“祭祀”“頒胙”“勸懲”等7章66條,另有兩條“附則”,其中規定的宗族組織形式和選舉方法與當時的社會團體相仿。《民國鄞西高橋章氏宗譜》收錄訂立于1934年的《章氏旅滬同宗會規章》,不僅內容與傳統家范已大相徑庭,而且約束的對象也并非全族,而是自愿人會的族人。這些家范迎合了時代發展的潮流,富有自我革新的精神,是傳統家范在近代化沖擊中的自我調整。
伴隨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社會結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屬家族共有的族產族田劃歸個人所有,傳統的大家族被單個的小家庭所取代,家譜所賴以生存的宗法關系已不復存在,家范在維系傳統的社會秩序方面,失去了原有的價值與意義。
三、傳統家范的現實意義
由于社會結構的變遷,傳統的家族制度弱化,傳統家范存在的空間也隨之縮減,但這并不意味著傳統家范應該被丟進歷史的垃圾堆。經過歷史沉淀與選擇之后,傳統家范也有了它新的位置——那就是它的現實意義。
家譜中收錄的傳統家范曾是古代家庭教育的成功典范,雖因事異時移,已無法按當時的方式發揮功效,但對建構現代教育仍有不少借鑒意義。
首先,在教育理念上,傳統家范對幼兒教育與啟蒙教育的重視,仍可應用于現代教育。傳統家范認為“教兒嬰孩”,才易見成效。“閨門之內,古人有胎教,又有能言之教,是以子弟易于成材。”(《光緒項里錢氏宗譜》卷首族規“蒙養當豫”條)教的同時,還要處理好愛與教的關系,“父母之心未有不愛其子者,愛之則必教之,教而不失其時者愛之至也。……彼或愚癡,父母憐其稚小,縱其所欲,養其兇狠之性,及長多作非為,有玷宗祖,豈盡子之罪哉,良由失教故耳”(《明萬歷虎墩崔氏族譜》卷首族約“端蒙養”條)。教戒不能因溺愛而失了教育的作用,這在多為獨生子女的現代家庭有非常重要的借鑒價值。至于蒙學教育,傳統家族非常重視,對家貧無力就學者,也通過各種途徑,幫助他們入學。現代的學校教育也正是在此年齡階段開始,只是教育的內容因時代的變化而發生了變化,而教育學、心理學發展又使幼兒教育在傳統蒙學教育的基礎上更加深入。
其次,在教育方法上,傳統家范有值得傳之久遠的好方法。一是言傳身教。不僅溫言勸誡,而且身體力行,為子孫榜樣。如傳統家范常教誡子孫要勤儉持家,反對奢侈,反對厚葬。清光緒年間王立動的生母查老太太就以身示教。在王立動主持編修的《光緒新豐王氏支譜》中,有后加的毛筆字:“王立動生母查老太太有言:我死人棺不用冠靴補褂、方袍大袖,作山人像。洋布甚好,或次等綾綢。六禮求輕口之故。兒筆切記。”另提行有:“棺材要仄小不要肥大,萬囑。笨重可惡。”父祖長輩本身言語行事的影響,有時較語言教育效果更為直接。現代教育完全可以繼承這種教育方法,在家庭教育中注意家長自身行為對孩子的影響,在學校教育中注意教師的言行一致,在社會教育中注意選擇生活、學習、工作的外部環境。二是根據不同的年齡進行教育。傳統家范針對不同年齡階段的子孫族眾,有不同的教育內容,因而可以一步步引導年幼的子孫走向成熟,不至于拔苗助長,或教育失時。現代教育也是分年齡階段進行,但因社會變化迅速,新生事物紛至沓來,教育內容越來越復雜。也就不能如傳統家范般長久不變,而是需要與時變化,以使教育適合社會的發展。三是因材施教。傳統家范往往根據子孫資質進行不同的教育,或教其謀科舉,或使其勤農、工、商等業,力戒子孫不自量力、妄圖科舉仕進。現代社會競爭激烈,父母往往強迫孩子在正常的學校教育外學習各種技藝,有些固然是孩子的興趣所在,或潛力所長,但也有不少卻是父母的主觀選擇,甚至會對孩子的成長造成負面影響。這就很有必要學習古代的家長們,憑子孫才智選擇教育。四是語言親切、真實。傳統家范一般由族中父祖長輩擬訂,貼近真實生活,娓娓道來,親切感人,即使有些家范對違犯者有嚴厲的處罰措施,也絲毫不減家范語言本身的感染力。現代教育在對社會普通群體進行宣傳教育時,可以借鑒這種方法,使教育更顯得貼近生活而收到預期的效果。即便在學校教育中,縮短老師與學生的距離也能增強學生學習的效果。
再次,在教育內容上,傳統家范包含許多在現代仍有實用價值的內容。在理想教育方面,強調要志向遠大,不可貪圖名利。“凡人立身,先貴立志,……志小則規模亦隘矣。”(《光緒西林岑氏族譜》卷三祖訓四篇)“子弟為學必先立志,以揚名顯親為己任,務遠大而高明,戒粗鄙而近利。”(《民國粵東簡氏大同譜》卷八世德堂訓言)現階段的理想教育盡管具有不盡相同的內涵,但在確立遠大理想方面卻與傳統教育一致。在道德教育方面,傳統家范的一些內容在擯除時代烙印后,不乏現代社會應該遵循與弘揚的內容。如孝親睦鄰,除掉傳統家范中愚孝、盲目順從的成分,父慈子孝、兄弟友愛、鄉鄰和睦同樣也是現代人居家的基礎;愛眾親仁,這是傳統家范教育子孫族眾立身處世的重要內容。“做好人,眼前覺得不便宜,總算來是大便宜;做不好人,眼前覺得便宜,總算來是大不便宜。千古以來,成敗昭然。”(《康熙高氏家譜》忠憲公家訓)社會環境會發生變化,如何做好人的方式會發生變化。但這種品德有著亙古不變的價值。在現代教育面臨著巨大誘惑與沖擊的時候,這種品德教育對塑造人格非常重要。傳統家范中還有很多嚴禁子孫沾染社會惡習的內容,如戒淫邪、戒賭博、戒酗酒、戒斗毆,并且還有對違犯者的嚴厲懲處。“賭博之為害不小,傾家產、壞心術、喪行止,甚則為盜為非,以致割恩傷愛……一有不遵約束者,許眾呈之族長,痛治其罪,仍將攤場財物入祠公用,父兄故縱者并罪之。”(《明萬歷虎墩崔氏族譜》卷首族約“戒賭博”條)這些內容不僅對形成個人的品性與習慣關系很大,而且對于整頓風氣、維護社會安定也有一定的作用,這也是現代教育值得借鑒的。
傳統家范很注重修身,而誠實守信是修身的一大目標,州山吳氏規定:“凡我族人,與人相處,務以誠信相先,毋習詐偽,始終如一。”(《民國山陰縣州山吳氏族譜》家教三十則)鄞城華氏告誡:“人不誠信者,皆因看得言語所關者甚小,不知說一句便要應一句,非空言已也。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是警亦是勉。凡我族中子姓,毋華言以警俗,毋傲言以凌長,毋輕言以慢人。言行相顧,庶幾稱糙糙君子。”(《光緒鄞城華氏宗譜》卷首明德堂家訓)在當今社會,誠信危機越來越嚴重,傳統家范中這些有價值的內容值得重新解讀與借鑒。
傳統家范產生于特定的時代與環境,從現代社會的角度審視,確實有其落后性的一面,但其精華部分也不容否定。這筆豐厚的遺產,有待于我們去粗取精,拋棄糟粕,吸取精華,將有價值的東西不斷發揚光大。
(作者單位:北京市北京印刷學院圖書館,102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