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樂器、樂律的制作大多都有神奇的來歷。如樂律被認為是伶倫模仿鳳凰的鳴叫而作:
昔黃帝令伶倫作為律。……聽鳳凰之鳴,以別十二律。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以比黃鍾之宮,適合。(《呂氏春秋》)
鼓據說是黃帝用夔皮制成,并因此具有了像夔一樣“威天下”的如雷之聲:
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里,以威天下。(《山海經》)
笙是女媧所造,其制作模仿了鳳:
笙長四寸,十二簧,象鳳之身,正月之音也。物生,故謂之笙。(《風俗通義》)
古者造笙以匏為母,列管匏中,施簧管端,宮管在中,道達陰陽之沖氣,象物之植而生,故有長短焉。太蔟之音也,蓋其制法鳳凰以象其鳴。大者十九簧,而以巢名之,以其眾管在匏,有鳳巢之象也。(《樂書》)
簫是舜模仿鳳所制:
其形參差,像鳳之翼,十管,長一尺。(《風俗通義》)
蓋簫以比竹為之,其狀鳳翼,其音鳳聲。(《樂書》)
鳳、夔是神話傳說中的神鳥、靈獸,而模仿鳳、夔制作樂器、樂律的人又都是像黃帝、女媧、伏羲這樣的史前祖先,這使樂律、樂器的產生極具神異色彩。出現在出土樂器文物上的鳳、夔仿佛也印證著這樣的傳說。如山西襄汾陶寺出土的中原龍山文化時期的鼉鼓,鼓內散落鱷魚皮骨板,鼓上還施有彩繪,雖然大多已漫漶不清,但仍可見云紋裝飾。考古專家認為它就是古書中所說的“靈鼉之鼓”,即以鱷魚皮制成的鼓。夔是想象虛構的靈獸,真正現實中的制鼓,極有可能是用組構神話想象的原型動物代之。何新考證認為鱷魚即夔的原型:“這種蒼色如龍或如水牛。出人海水,呼嘯風雨,吼聲如雷的‘雷獸’,其實就是蛟鱷。”以此看來,傳說中的夔鼓在遠古先民的生活中的確存在。曾侯乙墓出土的春秋戰國時的瑟,多飾以變形龍紋和風紋。另有一件五弦琴,其面板、側板、底板上均繪有十二只一組的鳳鳥。專家推斷,這樣的圖案似與我們前面提到的黃帝命伶倫聽鳳凰鳴叫,制定十二律的神話故事有關。
鳳、夔這樣的神禽、靈獸成為樂的模仿對象在今天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在遠古先民的神話思維里卻別有深意。古樂傳說中鳳、夔意象的反復出現并非偶然的巧合或無端的想象,而是以象征的方式表達著遠古先民的樂觀念,體現出巫文化的深刻影響。鳳、夔象征什么呢?我們注意到,樂器上的鳳紋、夔紋大多都不是單獨出現,而是有云雷紋作為襯托。回旋的云雷紋像流動的浮云,無形無象的風仿佛在其中得到了視覺化的形象表現,而鳳、夔在這樣的風云之中也顯得更加生動,古人沒有為我們留下為何如此構圖的注解,不過在傳說與文獻記載中,鳳、夔的確與風頗有淵源。
不少學者對“鳳”與“風”的關系進行過研究,如聞一多在《古典新義》中講道:“卜辭。風’字皆作‘風’,《說文》‘鳳’之古文作‘鵬’。《淮南本經篇》載堯時害民之物,有名‘大風,者,高注‘大風,風伯也,能壞人屋舍,一日鷙鳥’。案大風即大鳳,亦即莊子《逍遙游》篇之謂大鵬。古蓋以有大風時,即有大鳥出現,因謂風為鳥所致,而以鳥為風神,及造字時,遂即合‘鳥’與‘凡’以為風字。大鳥為風神,故高誘以大風為風伯,又為鷙鳥。”郭沫若先生亦有大致相同的論斷,認為“古人蓋以鳳為風神。”從他們的解說來看,也就不難理解《說文》中“風鳥出東方君子之國,過昆侖,飲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風穴”之說了。傳說中的風神還有多種,如“飛廉”也是一種神禽,“能致風氣”,“鹿身,頭如雀,有角,而蛇尾豹文。”《禽經》中亦有所謂“風禽”,“越人謂之風伯。飛翔,則天大風。”《拾遺記》中說:“帝子與皇娥泛于海上,以桂枝為表,結熏茅為旌,刻玉為鳩,置于表端,言鳩知四時之候。故《春秋傳》曰‘司至’是也,今之相風,此之遺象也。”這里的鳩顯然也是能預測風氣的風神。這些風神形名各有不同,體現出人們想象的豐富性,但它們都是鳥,被作為風神的原因大概也與聞一多的分析類似。鳳作為群鳥之首,在字形與意義上更直接地突出了與風的聯系。
作為神獸形象的夔亦是與風隨行,同鳳鳥飛舞而致大風相類。如《山海經·大荒東經》:“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黃帝用夔皮制鼓,“橛以雷獸之骨”,對于這個雷獸或者說雷神的描述亦見于《山海經·海內東經》:“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在吳西。”《淮南子·地形訓》也說:“雷澤有神,龍身人頭,鼓其腹而熙。”雷神生活在水澤之中,而且鼓其腹以發聲,與夔依水而居、化身為鼓、被“橛以雷獸之骨”這些神話內容互相滲透。在外形上,雷獸“龍身人首”與夔“如牛”不同。《說文》云:“夔,神魐也,如龍,一足。”“魐”為鬼,而《山海經》中的夔則是神獸,但二者同名為“夔”,又同為“一足”,似乎仍有某種關聯,而此處的夔外形如龍,又與雷神頗相似。總的說來,在神話傳說的發展、衍化與變異中,夔“一足”的特征被進一步強化,外形上則向龍靠攏,古器物上的夔紋也被稱為夔龍紋,正體現出這種合并的傾向,而龍最突出的神力也是能興風作雨。
《易》曰:“橈萬物者,莫疾乎風。”風與人類生活息息相關,在遠古先民極為有限的思維與認識中,風威,辦巨大,卻又不知其原由,因此風被奉為神靈,受到膜拜。據考古資料顯示,中國在新石器時期的文化遺址中就已有祭壇、祭品等原始宗教崇拜的遺跡,殷商文字記載出現后,展現給我們更多遠古先民祭神活動的狀貌,其中就有對風神的祭拜。殷墟卜辭說:“于帝史(使)鳳(風),二犬。”稱風為“帝使”,其實也就是風神。風可以使人們獲得好的收成,但很多時候也帶來災害,卜辭中多有這樣的記載:“癸酉卜,巫寧鳳(風)?”“戊子卜,寧鳳(風)?北巫,犬?”“辛酉卜,寧鳳(風)?巫,九豕?”可見人們有著迫切的“寧風”的愿望。要“寧風”就要與風神溝通,巫師也就出場了。除了用獻犬、豕之類的犧牲來祈求、取悅風神外,作樂也是巫師控制風的一種重要方式。《呂氏春秋·古樂》篇記載:“昔古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風而陽氣蓄積,萬物散解果實不成,故士達作為五弦瑟,以來陰氣,以定群生。”遠古氏族部落朱襄氏受到“多風”的災害,他們通過彈奏五弦琴來調暢風,解決生產問題,這在今天看來是荒謬的,它的合理有效只能存在于巫術思維中。士達作五弦瑟,實際上就是為控制風所進行的一次巫術活動。巫師作樂如何能控制風呢?弗雷澤說,巫師“能夠僅僅通過模仿就實現任何他想做的事”。這提示我們從遠古巫術世界里人們的需求、愿望與思維方式出發來解讀傳說中關于樂律、樂器起源的“模仿說”。
從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鳳、夔是遠古先民對風神的形象化想象,傳說中樂律、樂器對鳳、夔的模仿顯然不是無端的虛構,而是表現出先民作樂的巫術邏輯:以樂律模仿風神“風”的鳴叫,這樣樂聲也就能與八方之風相融通;用能致風雨、聲震如雷的神夔之皮制鼓,就能獲得夔的神力;笙模仿風的形象,因此吹笙也就具有了引來和風、萬物滋生的神奇效果……這正是弗雷澤所講原始模擬巫術同類相生的思維特點。也就是說,通過模仿來獲得被模仿對象的特性。可見,在遠古先民的觀念里,樂律、樂器的制作其實就是一個具有巫術意義的過程;經過這一過程,樂也就具有了風神的神秘力量。在某種程度上說,巫術世界里的樂也就是風,這也是朱襄氏作樂之所以能“以來陰氣,以定群生”的原因。
在傳說之外,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一些遠古音樂文物也向我們隱約傳達出自然崇拜與巫術信仰的信息,如河南舞陽賈湖遺址墓葬出土的距今近八千年的骨笛,李純一認為,“兩支骨笛置于墓主人右臂旁,靠近骨笛的右上方的共存物是與巫術或原始宗教有關的成組龜甲等物。這種情況表明,墓主人當是巫師或兼任巫師的特殊人物,而兩支骨笛的主要功能當是施行巫術的法器,次要功能才是樂器。”骨笛主人吹笛作法的確切目的我們無從知曉,但這兩支骨笛是用截去兩端關節的猛禽骨制成,似乎也體現出與夔鼓制作相似的巫術思維。用鳥骨制笛與先民們對大鳥飛舞以致大風的生活觀察,以及由此而生的風神崇拜是否也有一些關聯呢?這的確耐人尋味。
走出遠古巫術的世界后,人們對樂有了更為深入的理性認識,《樂記》中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樂被認為是由人心感于物而生,而與風神的直接聯系則漸為消隱,但在遠古巫術世界中所建立起來的樂與風的緊密關系仍存在于人們的音樂觀念中,“通八風”仍然被認為是樂的重要特性之一,樂甚至能使“天地訢合,陰陽相得,煦嫗覆育萬物。然后草木茂,區萌達,羽翼奮,角胳生,蟄蟲昭蘇,羽者嫗伏,毛者孕鬻,胎生者不殰,而卵生者不殈”(《樂記》),我們仍能在其中感受到風神化育萬物的神秘力量。
(作者單位:廣東省廣州市中山大學中文系,5103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