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養瘦馬”風俗小考

養瘦馬，是中國明清時期的一種畸形行業。清人吳熾昌《客窗閑話》卷四“瘦馬”條記載：“金陵匪徒，有在四方販買幼女，選其俊秀者，調理其肌膚，修飾其衣服，延師教之，凡書畫琴棋、簫管笛弦之類，無一不能。及瓜，則重價售與宦商富室為妾，或竟入妓院，名之曰‘養瘦馬’。遇有貧家好女子，則百計誘之。”說白了就是一種販賣人口的行業。《民俗研究》2005年第2期刊登了潘洪鋼的《清代揚州的“養瘦馬”風俗》一文，該文指出清代揚州有“養瘦馬”風俗，即“收養人家女孩，專門賣與大戶人家的一種風氣”。這是一篇專題性質的文章，筆者讀后很受啟發。不過有幾個問題還可再作討論。

其一，潘文引用白居易詩“莫養瘦馬駒，莫教小妓女。后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馬肥怕行走，妓長能歌舞。三年五歲間，已聞換一主……”并闡述說：“養女十分妖貴，如同喂養瘦弱的小馬駒，揚州人本來性情細膩而富有文采，就取古代大詩人的詩句，謂之為‘養瘦馬’了。”

按：這里說“養女十分妖貴，如同喂養瘦弱的小馬駒”并不是“瘦馬”的詞源。雖然我們也不能否認“養瘦馬”的字面意義應當是來源于白居易詩，但其中尚有更深層的含義。

先說“馬”。民俗文化中多用“馬”喻指女性。如蒙古族民歌中有這樣的話：“小黃馬兒啊，小黃馬，你那輕快的步伐令人陶醉。年輕的姑娘啊，美麗的姑娘，你那任性的脾氣叫我心醉。”布依族民歌：“四月香袋繡得成，繡出云中馬一匹。別人來買妹不賣，單等心上小郎騎。”龔維英《馬之隱義發微》指出：“從西方到東方，從古代到現代，不同地域、不同時代的人們，都習慣以‘馬’來喻指女人。”《素女經》中所說，“御女當如朽索御奔馬”，因而女性可以被指稱為“馬”。明代張應俞筆記小說《杜騙新書》：“婦曰：‘伯姆兩人同榻，我只旁床。’馬夫曰：‘的要傍我床，我不索你租馬銀。’婦人曰：‘人比馬價，你又討便宜。馬夫曰：‘兩有便宜事，可不好干。”’即以“馬”相調戲。與“養瘦馬”中的“馬”的喻義相同的詞還有騙馬、人馬等。“騙馬”：元雜劇《西廂記》：“你本是折桂客，做了偷花漢，不想去跳龍門，學騙馬。”“騙馬”即躍而上馬，喻指張生意圖與鶯鶯有染。“人馬”：元雜劇《曲江池》：“錢財是倘來之物，不打緊?你將這一百兩銀、一對金釵做人馬錢。”“人馬錢”，嫖資也。現代漢語方言中還有很多類似的用法。參見楊琳《漢語詞匯與華夏文化》。潘文所說的揚州養瘦馬風俗是“收養人家女孩，專門賣與大戶人家”，即做人之妾；而據清人吳熾昌《客窗閑話》，“或竟入妓院”，其作用不言自明。

再說“瘦”。《揚州方言詞典》中有“瘦長條子”條，其中有一個義項是“窄而長的帶狀物(物、地段)”，所舉例是：“這個鄉是瘦長條子，南北只有三公里，東西有三十公里。”《漢語方言大詞典》“瘦”義項二：“(形)細。江淮官話。江蘇泰州、如皋。”表明方言中“瘦”有“細”義，而這一“細”義，在漢語中是經常能與“小”相通的。這是現代漢語方言的用法，雖然并不能說與一兩百年前的用法一致，但其中總會有一定的傳承關系。相對于真正的馬來說，女人在個頭上總是要小得多，故名“瘦”。

其二，關于“養瘦馬”的最早用例，潘文說到，“養瘦馬在清代普遍存在，但依據筆記小說的記載來看，似又不僅存在于清代……但清以前的資料，筆者尚未見到。”作者的意思是清代之前可能就存在這一風俗，這里筆者可以補充幾個較早的用例：

明馮夢龍《醒世恒言》卷一：

那婆娘把東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兩個丫頭作賤勾了，丈夫回來，必然廝鬧。難道我懼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來不成?那老亡人把這兩個瘦馬養著，不知作何結束。……\"

明方汝浩《禪真逸史》第三十回：

繆一麟道：“若論這人心地，卻也利害，比我們江湖上好漢還狠十倍。……還要說人情，講公事，買良為娼，賤買貴賣，掠人女子，養作瘦馬。……”

除此之外，明代張岱《陶庵夢憶》卷五“揚州瘦馬”條對“瘦馬”的交易過程“相看瘦馬”有詳細的描寫：

揚州人日飲食于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駔儈，成集其門，如蠅附膻。撩撲不去。黎明，即促之出門，媒人先到者，先挾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至瘦馬家，坐定，進茶，牙婆扶瘦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轉身。”轉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睄睄。”盡褫其袂，手出，臂出，膚亦出。曰：“姑娘哨相公。”轉眼偷覷。眼出。曰：“姑娘幾歲?”曰幾歲，聲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

從以上材料來看，明代即已存在這一風俗。明代之前是否有這一風俗，尚有待于進一步考證。

其三，潘文標題冠以“揚州”，但“養瘦馬”風俗其實并不限于揚州一帶。本文開頭所引清人吳熾昌《客窗閑話》說的是“金陵”，《醒世恒言》所述故事發生在“江州德化縣”，這一地名未必是實名，倒有可能是馮夢龍的方言的反映。馮夢龍是江蘇長洲(今蘇州市)人。又，《漢語方言大詞典》“瘦馬”條所標地域是“浙江寧波”。如此看來，“養瘦馬”風俗可能江浙一帶都存在過，或以揚州為盛罷了。這種陋習，相沿已久，當地人可能都不覺得是一陋習了。據說，現在揚州人娶妻，仍有“娶馬”或“娶馬馬”的說法。讓人不勝感慨!

(作者單位：廣東省廣州市瘦狗嶺暨南大學華文學院，51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