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無不可”是孔子的話。在《論語·微子》中,孔子在論及歷史名人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時強調(diào)自己并非拘泥他們的嚴格做法,奉行“無可無不可”的原則。表面上看來,孔子的態(tài)度與時人不同,實則體現(xiàn)了人生的大智慧,值得我們好好學習。
關于智慧的含義,就是一個難于理清的問題。在此文中,智慧主要是從思考和踐行的角度而言。因為蕓蕓眾生總是要生活在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里,思考是人類的一個基本特征,社會實踐是人類能夠生存的基本前提。因此,智慧是人的一種內(nèi)在運用知識解決問題的能力,這種能力既包括智慧的思考——恰當?shù)呐袛嗔?、理解力,也包括智慧的踐行——采取恰當?shù)男袨檫_到理想的效果。毫無疑問,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就是智慧的人。還必須指出,在這種智慧的內(nèi)涵中,也應該包含人類的道德認知和判斷,必須有人類的價值理性滲透其中??鬃邮且粋€很有智慧的人。
首先必須指出,孔子的“無可無不可”的人生智慧,其內(nèi)涵絕不僅僅只是針對做成事情的技術層面而言,還包括在做事情時候的道德認知和道德判斷。儒家提倡仁義,“仁”和“義”都體現(xiàn)了儒家文化的道德因素。孔子有鮮明的態(tài)度:“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公冶長》)“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論語·微子》)“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論語·泰伯》)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對不符合道義的事情,無論多大的誘惑,都不要去做;而符合道義的事情,盡管有困難,也必須擔當,這才是孔子所贊許的行為。這里的道義,實際上是指對民族和社會的一種責任和擔當,孔子的這種道德操守實際上也內(nèi)化成了我們民族的價值觀和民族精神。
其次,在一些具體的問題上,孔子的言行體現(xiàn)了“無可無不可”的人生智慧。關于對于“仁”的理解,就彰顯了孔子的這種智慧。眾所周知,孔子很強調(diào)“仁”的思想。在《論語》中,他多處談到“仁”。但究竟什么是“仁”?孔子在不同的場合有不同的回答,沒有給出一個固定的答案。比如: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論語·顏淵》)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論語·顏淵》)樊遲問“仁”。子曰:“愛人。”(《論語·顏淵》)等等諸如此類的對話還有很多。如果用形式邏輯來分析孔子的“仁”的定義,這種缺少確定性含義的“仁”似乎太不可思議。但如果從智慧的角度分析,這恰恰是孔子的偉大和高明。孔子之所以針對不同學生在不同場合的提問有不同的回答,一方面有因材施教的用意,另一方面也和孔子對“仁”的理解有關。在孔子看來,“仁”是一個完美的道德標準,任何一個具體的規(guī)定都不能完整表達“仁”的全部含義。這類似于《道德經(jīng)》所稱之“大象無形”。在這里的“仁”亦頗像柏拉圖的“理念”,人們的行為只能是在部分上做到“仁”的要求。正因為“仁”是所有完美道德的總和,所以任何一個方面都不可能完整地表達“仁”的含義。因此,每一個學生在詢問“仁”的含義時候,孔子總是根據(jù)不同的人、不同的場景作出因人制宜、因時因地制宜的答復。
在教育學生問題上,“因材施教”已經(jīng)成了孔子貢獻給人類教育事業(yè)的偉大思想,這其中就很能體現(xiàn)“無可無不可”的人生智慧。在《論語·先進》中,子路問孔子:“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再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嘁不?,敢問?!弊釉唬骸扒笠餐?,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痹谶@里,針對同一個問題,孔子卻對急躁的子路與優(yōu)柔的再有對癥下藥,在傳統(tǒng)的思想史研究中,上述言論是孔子因材施教教育思想的有力證明。而這種教育思想恰恰是“無可無不可”人生智慧的一種體現(xiàn)。學生個性不同,教育方式、方法、內(nèi)容自然不應該相同。反觀今天的教育,孔子的教育方法很值得我們學習?!盁o可無不可”的人生智慧在教育問題上的內(nèi)在要求,就是要做到對不同的人、人的不同成長階段有深刻的理解,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實現(xiàn)因材施教。比如,對于人的成長,他認為:“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論語·季氏》)對于他的不同學生,他評價道:“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論語·公冶長》)“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論語·先進》)孔子根據(jù)對學生的具體了解,做出了不同的指導:“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笠?,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嘁?,束帶立于朝,可使與賓客言也?!?《論語·公冶長》)惟其如此,孔子不愧于偉大教育家的稱呼。
孔子對待從政的態(tài)度,同樣滲透了“無可無不可”的人生智慧。盡管他主張“學而優(yōu)則仕”、“仕而優(yōu)則學”(《論語·子張》)但他認為一個人并不是一定要做官或者是一定不做官。當政治環(huán)境允許他實現(xiàn)治國理想的時候,孔子會積極主動爭取機會;當政治環(huán)境不允許其推行政治理想的時候,孔子決不同流合污。在《論語·泰伯》中,孔子說:“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痹隰攪臅r候,孔子曾經(jīng)做到“大司寇”,治理國家的效果也是有目共睹,所以才招來了齊國的嫉恨和擔憂,《韓非子·內(nèi)儲下》云:“仲尼為政于魯,道不拾遺,齊景公患之。”于是使用“美人計”迷惑魯國的執(zhí)政者,當時孔子已經(jīng)無法在魯國發(fā)揮影響,決然離開魯國,周游列國。盡管眷戀,但還是“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孟子·萬章下》)。從中可以看出孔子的傷感。在周游列國期間,盡管孔子自信:“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論語·子路》)可始終沒有放棄對道義的操守而委屈于現(xiàn)實政治。
通過以上簡單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在孔子具體言行與主張的背后,滲透了一種“無可無不可”的人生智慧,這種智慧啟示人們根據(jù)不同的主客觀環(huán)境與對象,做到圓融的處理,從而達到最好的效果。在《論語·里仁》中,孔子明確指出:“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因此,我們在今天學習《論語》,應該深刻領會《論語》所折射的智慧。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也不難理解孔子為什么對柳下惠等人做出“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的結論。相反,孔子稱呼那些缺少圓融智慧而拘泥于具體教條的人為“小人”。在《論語·子路》中,孔子說:“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笨鬃臃Q呼“言必信,行必果”為小人行為,似乎與我們慣??隙ǖ摹把孕幸恢隆毕嚆?。倒是孟子得到了孔子的“真?zhèn)鳌?,深諳孔子的真意?!睹献印るx婁下》說:“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蓖ㄟ^孟子的解釋,我們可以理解孔子顯然不是贊揚那些口是心非的小人,但對那些不能真正領會“仁”“義”的真意,不能根據(jù)不同的主客觀環(huán)境加以變通的人,在孔子眼里也屬于“小人”之列。真正的君子,就像孟子所言,要依據(jù)“義”的要求,有的時候要“言行一致”,而有的時候卻要恰當?shù)淖兏?,變更的尺度則取決于“義”的內(nèi)在要求。
孔子“無可無不可”的人生智慧,包括了以下內(nèi)容:其一,總體要求上,是“無可無不可”。這要求我們在思考與踐行問題上,應該做到實事求是,不可拘泥。其二,在道德判斷層面,我們在思考與實踐中,首先要明確哪些事情不可以做,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必須做。其三,在目標層面,“無可無不可”的人生智慧追求的目標是實現(xiàn)“中庸”。盡管對于中庸的內(nèi)涵有較大的爭議,但有一種含義得到了大家公認,即思考問題或者做事情都能做到恰到好處,恰如其分。其四,在方法層面,“無可無不可”的人生智慧所要求的方法是不帶先入為主的判斷,基于事實,實事求是。真正踐行“無可無不可”的人生智慧的前提,就是對于特定主客觀環(huán)境有仔細的考察和準確的把握,防止因“自我”的“成見”而影響判斷,力爭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
孔子“無可無不可”的人生智慧,在很多民族的哲人那里都有所體現(xiàn)。釋迦牟尼在說法的時候,根據(jù)不同根器的人和不同因緣,促人覺悟的方法也有不同。莊子對于“無可無不可”也有相關的論述?!肚f子·山木》記載了這樣的一則故事: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鼻f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狈蜃映鲇谏?,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泵魅?,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從文章看,現(xiàn)實給莊子上了生動一課:做人無論是堅持“有用”還是“無用”,都會有一個具體的結論,當脫離了其適用的具體環(huán)境之后,結論自然也不再是“真理”。唯有根據(jù)不同的環(huán)境,做出不同的判斷,采取不同的處理辦法,才是真正的智慧。不獨東方文化,古希臘哲學也有這種智慧。柏拉圖著《斐洛篇》記載了蘇格拉底和青年斐洛之間關于什么是“美德”的對話。蘇格拉底啟示青年:究竟什么是“美德”,在不同的主客觀環(huán)境,有不同的要求與答案。蘇格拉底與斐洛對話的過程就體現(xiàn)了“無可無不可”的智慧,從而讓對手心悅誠服。
在當前,復興優(yōu)秀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成了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必然潮流。但如何讓中華文化在新的時代境遇中彰顯勃勃生機,如何實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有機的結合,還是一個需要不斷努力的時代課題。本文所探究的孔子的智慧,一方面希望對今天人們的思考和實踐有所裨益,另一方面,也是從一個角度對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價值這一時代課題的回應。如果我們能夠領會“無可無不可”智慧的精義,在思考和實踐中都能在道德判斷和“外王”事功上達到“中庸”的要求——恰到好處,那是最理想的效果。所以孔子才感慨:“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論語·雍也》)盡管這是很高的要求,卻值得我們用心學習。
(作者單位:北京市中國政法大學,10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