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池塘（之一）

想想小時候，在我們的方言里實在沒有“池塘”這樣文雅的說法，那些同樣的低凹之所居然叫做“坑”!沒有水的地方這樣稱謂倒也無所謂，有水的地方也是如此叫法，足可見我等鄉(xiāng)人實在沒有多少詩意。所以在讀朱自清老先生的《荷塘月色》的時候，課堂上老師對我們講：荷塘就是長著荷葉的池塘，池塘就是我們所說的水坑。其實在校園之前后，就有這樣的所在。前方的那片最大的水坑，因為近旁有一片楊樹林，大家就叫做“楊樹坑”，而學(xué)校的后面那片池塘，卻從來沒有名字，或者它的名字就叫“學(xué)校后面的那個坑?！睏顦淇赢?dāng)然是一個值得我們?nèi)ネ嫠５牡胤剑奶炖镆蝗和瑢W(xué)光著屁股去洗澡(我們可從來不叫什么游泳)，淹死了一個同伴。他在潛泳時鉆進了荷花深處，被荷藤熱情地扯住了，好一陣忙亂之后，才將他從荷葉下面撈了出來。然后他爹牽著一頭老牛朝前走，他就趴在牛背上，像個調(diào)皮的牧童，只是沒有醒轉(zhuǎn)過來。學(xué)校后面的那個坑，因為生產(chǎn)隊里養(yǎng)魚，便有專人看管著不讓人下水，這就使大家有了去偷偷釣魚的樂趣。那時候當(dāng)然沒有城里隨處可見的標(biāo)準(zhǔn)釣具，一群孩子便在大人的指導(dǎo)下自己制造，其制作流程是這樣的：從母親的針線筐里偷一根縫被子的粗針，在煤油燈上烤熱了，用布包著捏彎成半圓狀，再將縫被子剩余的線穿到針孔里打個結(jié)，尋一根撐蚊帳的竹竿拴上去，然后抓住一只大公雞，從它身上拔幾管羽毛，用剪刀剪成幾段，做成浮子，一切便告成功。指導(dǎo)老師是一個叫做成蠻子的上海老知青。后來他女人帶著兩個女兒來探親，我們就覺得南方的女人就是好看，水靈靈的，走路還搖著屁股，他還是我們下象棋的啟蒙教練，幾個孩子在蚊蟲亂舞的燈光下對弈，誰輸了就自己打自己的臉，有時候大家都腫著臉去上學(xué)，一派無怨無悔嬉皮笑臉的樣子。再以后突然找不到他了，大人們說他的小女兒在家鄉(xiāng)淹死了，他匆匆回去后就沒有回來。最喜歡我們的和我們最喜歡的蠻子叔就這樣離開了，我們失望之余會想，南方的坑也會淹死人呀!再想起他的小女兒與在楊樹坑淹死的伙伴剛見了面就親近得很，又有些驚奇和怵慄。

我家老屋不遠的地方也有兩個“坑”。一個坑因為鴨子們成天結(jié)隊于此游要下蛋，所以叫“鴨蛋坑”，好像里面滿滿地堆滿了鴨蛋似的。記得有一次我到公共老虎灶為家里打開水，兩只手各拎一個空水瓶，走在坑邊便聽到一只鴨子興高采烈的叫聲，本來它有種奔走相告的匆忙，見到我，就放慢了腳步悠悠地踱過來。猜想它是想引領(lǐng)我到它下蛋的地方，果然如此，我跟著它在水與岸相接的一個洞穴里找到了那只熱乎乎的鴨蛋，手捧著朝岸上走。那鴨子并不要什么酬勞的，它瀟灑地離開了。走到放置熱水瓶的地方，我看到一只瓶倒了，而且碎了，鍍銀的玻璃像散落于地的星星。另一只瓶則像一個沉默無語的人，站立著，搖擺不已，這時候我才知道風(fēng)是很大了，坑里的水皺著眉頭和臉頰，一副行將顛覆的末代王朝的無奈。我在興奮與沮喪之間首先思考于一只鴨蛋玉一個水瓶的比價關(guān)系，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對于經(jīng)濟學(xué)的關(guān)注。更為不幸的是，等我趕到老虎灶偽時恨又發(fā)現(xiàn)用于兌付開水的竹籌丟失了。一個人有了貪心，惹意于本來不屈于自己的東西，其結(jié)果往往得不償失?？迒手樆氐郊?，被母親教訓(xùn)了一通，那只鴨蛋竟然被她老人家奪去摔碎了。另一個坑是我最初學(xué)習(xí)游泳的地方，現(xiàn)在我膝蓋上的一個傷疤就是它的賞賜，這傷疤內(nèi)容豐富，有黑的爐渣、黃的泥土和斑斕的童年。隨著時光的流逝，它已經(jīng)漸漸淡化成了漂不動的一團青煙，像變幻莫測的命運。其實事情很簡單，父親為了促使孩子們學(xué)習(xí)游泳，就將我們像趕鴨子一樣地趕到水里去，對于像我這種見了水就眩暈的人，他就順手抱著朝水坑里一丟，然后看著我在其中喝水，呼喊，求救，一概不理。如果我好不容易爬到了岸邊，他又會一腳把我踢回到水里。哎，我只好重新在水里求生，我想將胳膊作為翅膀飛到天上去，不然的話就像魚兒那樣成為劃水的鰭，都不能夠，我就朝鋪滿爐渣的對岸跑，手腳并用，連滾帶爬。父親高聲叫罵著奔過來了，我一下子滑倒在地，然后哭叫著母親朝家里跑。母親從屋子里急急出來，看著父親緊追著我的動態(tài)場景，高聲笑了起來，而我在母親的笑聲中再次倒下，傷口于是又滲入了泥土。到了家，父親和母親一起訓(xùn)斥我是個膽小鬼，我低頭稱是，不敢回嘴，更不敢講受傷的膝蓋，于是這傷口因為干燥泥土的呵護恢復(fù)得很快，結(jié)了疤，復(fù)合起來，其中便有了復(fù)雜的色彩。就這樣我學(xué)會了游泳，后來我一個人在城市跌宕的生活歷程也是如此復(fù)雜而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