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所見到的河,都是人造的河。那是大興水利建設的時候,農(nóng)民們不需要收種莊稼了,便被組織著去開河。這是冬天,而且是北方的冬天,噴一口唾沫,剛掉頭,就結成冰疙瘩了。一隊隊拖拉機載著人和工具,扛著獵獵作響的紅旗,并且還有震天的口號聲,這就讓人感到了夏天的熱情。那時候大家心里純凈得很,冬天挖河并不需要動員的,總覺得這都是必然的工作。等到河工結束,那河就成了咧著大嘴呼喊的孩子,并沒有水,只是在等待著天上或者遠方的水。水呀水,成了我們冬季里的夢想。這條河的名字叫做子午河。它就像地球的子午線那樣,是我們地理與時間的起點,規(guī)劃著我們的生活和希望。
春季之后,這河里才會真的出現(xiàn)水,并且會像岸畔的樹那樣越長越高。遠處一個叫做梁寨淹子的池塘,據(jù)說常年不斷水,而且深不可測。這在北方的農(nóng)村,實在是一個怪現(xiàn)象。于是去那里看過的人,都被它那種神秘所震懾,不敢高聲講話,怕深淵里突然躍出一個水怪。因為水多而深,它便成了這條人造河的源頭。將它的堤壩挖開,便有水奔突而出,濁浪排空,咆哮如雷。一路下來,那水就越來越平緩,從奔騰的烈馬,變成了散步的老者。兩岸都是看水的人。大家對水崇拜,卻又興奮,看著水從腳底下流過去,就如同踩在云彩上那樣。
我說過的,我的故鄉(xiāng)沒有山,所以山是遠方的想象。而我的故鄉(xiāng)的水,卻一式地小型化,表現(xiàn)形態(tài)也就是家門前的池塘,村鎮(zhèn)外的水溝。可以稱之為河這樣的水流,全賴于我們后天的開拓,這河里的水就總給人外鄉(xiāng)人來探親的感覺。也像我們蓋了一幢房子,卻搬來了別人的家具。我們用河水澆灌土地,就像接受了客人贈送的禮物,欠了什么人情似的。到了冬天,河里的水又像長了翅膀一樣地飛去了,徒留下空空蕩蕩寂寞無聲的河床。那原本看著守著用著的河流,就恍若一個夢境,一個自我編造的美好的謊言。
后來我看到了長江。那時候哥哥已經(jīng)先我到了南京上學,我們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毫不顯眼的大橋飯店門前照過相,又在大橋公園不知何人停駐在那里的摩托車上合過影,便到了長江大橋上。我對引橋尤其有感覺:一座橋橫跨水之兩畔,居然還需要如此長的過度,這確實在我的意料與想象之外。到了橋頭堡,見到了在教科書上早已熟悉的三面紅旗,覺得像曾經(jīng)認識的一群朋友,卻并沒有多少交往。走到橋面上,便感覺到橋梁的震動,腿就有些發(fā)軟。腳底下火車還不斷地嘶吼,由遠而近地鉆過來,撲嗵撲嗵的,像匹馱負了過多重物喘著粗氣的驢子。趴在欄桿上朝下望去,頭暈:大橋使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是個恐高癥患者,或者相反,是大橋使我成了恐高癥患者,其實都一樣。這些都讓我感覺到一種新穎,一種悸動。然而讓我大為失望的是,我看到的長江卻如同一條狹窄的飄帶,而且遠沒有電影《渡江偵察記》里的那種湍流,好像它那天正好睡著了。這讓我覺得這座橋梁仿佛制作過于浪費的圍巾,可以繞著長江的脖子盤上無數(shù)圈。繼續(xù)觀察下去,很快我發(fā)現(xiàn)了長江真正的意義在于它的長度。長到極目遠眺,那飄帶就真的飄呀飄地到了天上。
再以后見到了大海,才真的體會到了水的寬度。實在是寬,寬到我在其中游泳時覺得自己連蝦米都不是,只是一小半水滴。寬到讓人擔心那與之相接的天穹,隨時會坍塌下來,沉到海底去。寬到已經(jīng)不知幾許寬,到了岸上,還感覺到沙灘以及再遠過去的土地,都只是海的影子,那沙粒和泥土其實也是水做的,只是暫時性地呈現(xiàn)固態(tài),隨時可以變成液體,將城市與山巒吞噬了去。
我對于水的感覺,因為來自于先天對人造河流的感受,所以對于大江大海,便像一個生活在謊言里的人突然聽到了真理,卻依然不能相信那樣。這個世界上的人,其實大抵以我這樣的感覺生活著。我想,總是這樣地活下去,太陽遲早會在水里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