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書,是人世滄桑的記錄,書,本身也有悲歡離合。
程千帆教授來山東大學主持蕭滌非教授的博士生論文答辯,住在留學生樓。牟世金教授去請程先生給他編的書作序,我恰好也去看程先生。兩位教授妙語如珠,笑聲時飛,旁觀甚覺有趣。
程先生忽然說,“《唐詩鑒賞詞典》,好多讀者拿來做結婚禮物,我們也不反對的,八塊錢一本。做結婚禮物很便宜,還傳達點信息……”
“哈哈哈!”我們不禁撫掌大笑。程千帆,蕭滌非等多位名教授共同編寫的學術專著,居然被派作結婚禮物!
《唐詩鑒賞詞典》做結婚禮物,實在也無可厚非。那書裝幀精美,開卷有益。新婚燕爾,“妝罷低眉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兩情如蜜時,讀幾句“東方欲曙花冥冥,啼鶯相喚亦可聽。”“盡日無人看做雨,鴛鴦相對浴紅衣。”可以為新婚生活增添一種高雅的情趣。新媳婦大約還可以從唐詩學到為人處事的靈機慧心:“三日入廚下,洗手做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其實,這首詩含義跟字面意思并不完全相同。在書價大漲的今日,這本厚重如磚的書一版再版,其原因,大約除了學人們厚愛外,和青年們甚至新婚夫婦眷顧不無關系。
蕭先生本人好像還不曾拿這本書做結婚禮物送人。我倒見過他送給自己一對學生的結婚禮物:一冊封面印有松鶴的影集。蕭老夫子在扉頁上題詩曰:
“同志又同心,
同學又同行。
贈君連理松,
復加交頸鶴。”
實在是很妥貼的結婚禮物啦。
學者們賀人新婚也帶著明顯的書卷氣。和蕭先生題詩相得益彰的有這樣一段軼事:歷史學家陳垣教授平時最講究搞歷史研究要從哪兒“入手”,當他去給他的兩個弟子證婚時,竟脫口而出:“你們是怎么入手的?”惹得哄堂大笑。
至于學者自己合巹時會收到什么樣禮物?則又一言難盡。筆者作為弟子和晚輩,有幸聽蕭滌非教授和夫人親口講述他們結婚時的事,整整五十年前發生的事。
蕭滌非從清華研究院畢業后,因恩師黃節教授的推薦,托足青島山東大學,擔任三年專任講師。蕭滌非從清華研究院畢業時,撰有二十三萬言的《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按說,他可以在山東大學長期教下去,逐步升上去。可是,1936年,他和幾位朋友都沒有收到山東大學的聘書,那是出于和學問毫不相干的原因:他們對倒行逆施的當路者缺乏足夠的恭維。當路者沒敢公然解聘的是幾位名教授,例如老舍先生。
年過三十了,蕭滌非卻什么也立不起來,教書呢?沒了聘書;出書以易升斗吧?盡管黃節教授的“審查報告”中給以很高評價,卻沒人肯印蕭滌非的《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生計大困而且處境尷尬:未婚妻黃女士已來到了青島,他們戀愛數年,一往情深,蕭滌非因為囊中羞澀,一直不敢言嫁娶。這會兒,剛剛把未婚妻邀來青島以圖雙棲,卻自己先失去了立足之地!
絕處逢生,四川大學聘蕭滌非為講師。蕭滌非決定入蜀就食了。那么,黃女士如何措置?讓她再回自己家?不像話。讓她相跟入川?那就必須立即成親。可是,大學講師結婚總得有一定排場啊。錢呢?
蕭滌非的性情是溫文持重的,甚或帶點兒迂腐。人間萬事細如毛,生活的磨難迫使這位老夫子在婚姻大事上動起心機來,簡直有點像耍花槍。他獨出心裁地這樣安排自己的婚禮:給好友遍發信函,告知:于某月某日舉行婚禮,旋即攜眷乘某次車離青入川。他苦心孤詣地計算了信件投遞時間:信件送到時,新婚夫婦已登上西去列車。
火車頭發出沉重的嘆息。蕭滌非也在嘆息:他總算成了家,這個家,燕巢于幕一般,建在西去列車的兩個硬座上。他多么留戀那些數載共事,志趣相投,談詩論文,相濡以沫的朋友,可是因為自己的艱窘,他竟然不能請他們吃杯喜酒!浮世本來多聚散,可他這是怎么同摯友們分手?簡直是偷偷地溜走!惆悵之余,蕭滌非覺得自己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車窗外忽然有人在喊:“滌非!”聲音熟稔親切。
蕭滌非撲過去打開車窗。海風帶著清新的氣息吹了進來。不茍言笑的蕭滌非立時受到一股激情的侵襲,眼眶發熱。他看清了車下人:清瘦的面龐,架了副深度近視鏡,西裝革履,干凈瀟灑,完全是無可挑剔的赴宴打扮,右手耍把戲般地,拎了根文明棍,左肋上夾了一本書。車下人笑瞇瞇地,笑得很得意,那神情似乎在聲明:你蕭滌非的“鬼把戲”瞞得了別人,豈能瞞我!
“弟妹!”車下人又向黃女士躬身施禮,爽朗地笑著,一口京腔十分響亮,“現在,可以叫弟妹了!”
“舍予兄!”蕭滌非動情地喊了一聲,欲語無言。
“我是來參加你們的婚禮的。”老舍先生誠懇地說。幽默大師的話語沒有一絲取笑之意,講得真誠而實在。說著,他把《牛天賜傳》遞了過來,“這是我的禮物,剛剛印出的一本小書。”
老舍是蕭滌非“婚禮”的唯‘來賓,《牛天賜傳》則是學者蕭滌非結婚時收到的唯一禮物。千里分手,離夢杳杳;蕭滌非始終把這本書帶在身邊。真是:黃海海水深千尺,不及老舍送我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