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搬遷癖,山東大學十五年內搬了三次家:青島一濟南一曲阜。一次搬遷后,有人在馮沅君家撿到一個頂針。
以雞屁股為“銀行”的鄉村老太,都未必用這樣的頂針兒!兩分錢一個,黃色磨白,許多針眼洞穿。這小東西或許不屬于馳名中外的一級教授馮沅君吧?
有人斬釘截鐵地說:“親眼看到馮先生用這個頂針兒補手絹。”
更有人認為大謬不然:“她當一級教授,還至于用打補釘的手絹?”
“她就是那么‘會過’,寫文章,她用會議通知的反而打草:搬遷時,別人退粗糧票,只有她,退細糧票。”
“她吃粗糧以防止動脈硬化吧?”
“笑話!馮先生假如多少懂得點兒養生之道,也不至于腸癌晚期癥狀那么明顯,還不上醫院。她就知道她那戲劇史、詩史、文學史!”
博學多才,是人們稱頌馮沅君的贊語;摳門小氣,成為大家訕笑老教授的話柄。難道你沒錢花?夫婦都是一級教授,僅《中國詩史》的稿費就上萬,相當于一般工人二十年工資!你負擔重嗎?一男半女皆無。能否說是“不忘階級苦”?誰不知道馮沅君出身名門?何況“艱苦樸素不忘本”豈能用到“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身上?
也有人力排眾議說:馮沅君決不小氣。有事實為證:解放前,有位進步哲學家受到國民黨追捕,被地下黨送到膠東解放區,他的家屬面臨斷炊之危時,馮沅君親自送去四十塊大洋!抗美援朝,馮沅君購買了上億(舊人民幣)公債。中青年老師、研究生,有不少人接受過馮先生的接濟……
力排眾議者也對諸如舊頂針兒、破手絹兒感到費解,兩袖清風的學者何必學守財奴,錙銖必較?于是,有人挖苦:“老絕戶脾氣,令佛頭增穢!”有人嘆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
一天,我和魏晉史家王仲犖先生交談,他忽然長嘆一聲:“馮先生一生才不容易呢。我見她那么節省,勸她:何必自苦如此?”
是啊,何苦?工先生下邊的話,使我宛如遭受了雷擊:“馮先生說,我一介寒儒,連個后嗣都沒有,我能給國家給民族做什么?我想個人艱窘點兒,存幾個錢,身后讓國家做學術基會,獎掖后人吧。”
我驀然記起一件事:馮沅君病體奄奄,神思恍惚時,護士扶她走進醫生辦公室,她誤以為是走進了教室,竟大聲地講起戲劇史來……這位桃李滿天下的學者,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仍不忘其教授職責!而她何求于人世?不曾眷眷于珍饈美味,未嘗戀戀于華服炫裝,既未追求聲色狗馬之樂,亦未安享子孫滿堂之福。
我又記起前不久逝世的陸侃如先生遺囑:按馮沅君先生和他個人的愿望,將全部藏書、數萬遺款贈山東大學。看來,這一紙出人意外的遺書,竟是聚馮沅君先生畢生懿行、全部心血而成。
多么淺薄,我們曾將吐最后一絲為人類御寒的春蠶,看作結網檐下、求飽己腹的蜘蛛!何等可悲,志士仁人的高風亮節,反被誤解成城狐社鼠的低級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