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進民退”中,國有企業產權的厘清成為一項“危險游戲”,企業家們迥異的個性與風格,也注定了游戲的結果如何。

“政府和市場不斷爭奪制高點的過程。”美國人丹尼爾·耶金出版的《制高點:政府與市場之戰》的表述似乎恰當不過地概況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實質——30年激蕩風云間,“國進民退”和“國退民進”的相互較量。
1998年開始,中央政府作出了“國退民進”的戰略,國有資產必須從家電、飲料等完全競爭領域撤出,可以說,改革開放30年間,企業成敗便與產權變革有著密切關系。而如何在進退之間抵御市場與法律風險,成為眾多企業家所要面對的當務之急。由于制度的缺失或不完善,國有企業產權變革成為游走在法律邊緣的“危險游戲”,這也注定了裹挾其間的企業家們的迥異人生。
王佳芬:低調離職
今年4月,一向有“乳業鐵娘子”之稱的王佳芬低調而神秘地辭去了光明乳業董事長、董事職務,一年前,她剛剛辭去該公司總經理一職。而此前,光明乳業一則公告在很不起眼的地方披露:王佳芬此次卸任原因是“退休”,對于辭職的理由,王佳芬并沒有做出更多的解釋,而只是推出了一本《新鮮》作為其職業生涯的簡單回顧。
1968年,正在上中學的王佳芬響應國家號召,要求到上海近郊的奉賢星火農場下鄉支農,直到1990年,已經是40歲的她才被調回上海工作。1992年,王佳芬出任上海農場局下屬的牛奶國內公司總經理,于是王佳芬開始了她的“光明時代”。
1997年,王佳芬率先提出了“以全國資源做全國市場”的目標,開始率領光明牛奶由地區性銷售公司向全國性品牌公司發展。2002年,光明乳業成功上市,并且在國內乳業中銷售收入和市場占有率排名第一,盡管,王佳芬也希望能夠通過某種途徑厘清光明的產權所屬,但一向謹慎的她似乎并不敢冒險嘗試MBO方案。
2003年開始,伊利與蒙牛迅速打入全國各大城市并占據市場優勢,增長速度開始超越光明。體制的滯后,使得王佳芬在決策上搖擺不定,面對伊利、蒙牛崛起,她卻一反常態地表示:“常溫奶不是光明主營業務,不是乳業的趨勢。”
2005年,光明牛奶被曝光鄭州回奶事件,光明牛奶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下與產品信任危機面前開始了自我沉溺,由此退出了乳業競爭的“第一陣營”。光明乳業被伊利、蒙牛迅速趕超,王佳芬在常溫奶與鮮奶的決策也受到了業內的詬病,直到2007年1月26日,光明乳業發布公告稱,同意王佳芬董事長提出辭去公司總經理職務的申請。與此同時,接替總經理一職的郭本恒也明確表示,今后將在常溫奶產品上重點部署。
也就是在王佳芬辭去董事長以及董事職務的同時,光明乳業發布了2007年財務報,報表顯示,2007年全年光明乳業實現營業收入82.06億元,同比增長10.25%,其中乳品主營業務收入64億元,同比增長13.71%。業內人士一致指出,光明業績的增長,很大程度上源于常溫奶業務的突圍。
很顯然,低調“退休”對于作為開創“光明時代”的王佳芬而言,是一個令人無法接受的冰冷而尷尬的現實窘境,而她卻刻意地保持著一貫的低調。盡管王佳芳執掌光明后期的搖擺決策一直深受業內所詬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政策的搖擺導致光明停滯不前,但事實上,如此境地也是體制滯后的必然結果,而聯想到國有資本早該退出乳業行業這一原則,以及王佳芬的謹慎與沉默,更讓我們唏噓不已。
鄭俊懷:深陷囹圄
2002年10月8日,《人民日報》刊登了一篇改革人物特寫《鄭俊懷:造民族品牌》。文章這樣評價剛剛當選中共十六大代表的鄭俊懷:“從鄭俊懷出道伊利至今,近20年過去了,現已52歲的鄭俊懷把最好的年華貢獻給了一個企業,用心血和膽識打造了‘伊利’這一中國乳業品牌。”
然而,意外的是,2004年,鄭俊懷被舉報“侵吞國有資產”,最終法院以挪用公款罪判處鄭俊懷有期徒刑6年。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就在媒體突然曝光鄭俊懷涉嫌“侵吞國有資產”前一個月,他正出席利樂公司邀請飲料企業家的游會上,并神秘而躊躇地告訴時任光明乳業總經理兼董事長、同樣深受產權困擾的王佳芬,“伊利也許不久也能把產權搞清楚了。”
事實上,《人民日報》對于鄭俊懷的評價頗為中肯。1983年,伊利只是呼和浩特市政府下屬一個年利稅僅4.7萬元的回民食品廠。在鄭俊懷的苦心經營下,伊利迅速崛起,建成了當時國內最大的乳制品企業,并且于1996年成功上市,成為內蒙古最早的上市企業之一。
隨著“國進民退”戰略下產權問題的日益凸顯。1999年,鄭俊懷就開始了他的MBO計劃。與許多嘗試曲線MBO道路一樣,鄭俊懷的收購計劃也是游走在法律邊緣。
他和伊利二十多名主管出資成立了 “華世商貿公司”,相繼收購了一部分國有企業所持的伊利股份。由于其團隊缺少大量現金,他們便將伊利公司的資金輾轉至華世商貿,用這些資金購買伊利法人股,不久之后,又將從伊利騰挪過來的錢悉數悄悄歸還。
不僅如此,鄭俊懷還授意一些與伊利有著密切聯系的奶牛場向銀行貸款,作為華世購買伊利股票時用。一旦購入股票便又將所購得的法人股作為質押向銀行貸款,還款給奶牛場,隨后奶牛場又將此款向銀行還貸。
鄭俊懷的巧妙騰挪下,華世購入了伊利的大量股票,并且改名啟元投資。他與其團隊的做法也得到了當地國資局的默認,并且獲得了500萬股伊利法人股的有償轉讓。于是,不久后,啟元投資成為了伊利的第二大股東。
獲得了伊利大量股權后,鄭俊懷躊躇滿志準備在乳業市場繼續攻城略地之際,他卻意外地被舉報“涉嫌侵吞國有資產”。
2006年,鄭俊懷被撤銷了其中包括全國人大代表在內的所有職位,包頭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判處鄭俊懷有期徒刑6年。
李經緯:老淚縱橫
1994年,國際小行星命名委員會把一顆小行星命名為“三水健力寶星”,這是全球第一顆以企業名稱命名的行星。此刻,幾經波折而疲憊不堪的健力寶已經顯得黯淡無光,而作為曾經的企業家之星——健力寶創始人,李經緯早已隕落多時。
李經緯締造了“東方魔水”的傳奇故事,可以說,李經緯是“健力寶之父”,他用了18年時間把廣東三水市一間小廠房培養成為搖錢樹。18年中,健力寶上繳三水市政府28億利稅,最盛時更占到了地方財政收入的45%。
無論市場的效益如何輝煌,對于李經緯來說,健力寶的產權癥結是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死結。一方面是李經緯對于健力寶近乎“專職性”的獨立管理,他將三水市政府置于不顧,一方面則是三水市政府對于健力寶的絕對控股權,雙方權益之爭進入白熱化。
對此,李經緯提出過以4.5億元的3年分期付款的方案收購健力寶股份。由于利益的分歧,三水市政府斷然拒絕,他們的理由是管理層收購會造成國有資產的流失。
2002年10月,由于無法實現對自己創辦企業的收購目的,李經緯在臨退休前鉆起財務空子,一項模糊的罪名將李經緯從健力寶的管理寶座上撤下,同時他也被罷免了全國人大代表的資格。這也標志著健力寶的李經緯時代結束,而張海時代開始了。
善于資本運營張海,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機會主義者,他以浙江國際信托投資公司的名義以3.8億元收購了健力寶80%的股權。后來事實證明,張海其實用的是健力寶的資金收購健力寶,而他則作為一位“空手套”的高手坐收漁利。
事實證明,善于資本運作的張海卻并未將健力寶帶入正常的運營。他利用健力寶的資源將大量資金騰轉挪移出去,并且放棄健力寶品牌而啟用第五季。經過了資本市場兩年的風吹雨打,曾經風光無限的健力寶也已經奄奄一息。
2004年12月7日廣東省三水市政府召開健力寶復產大會,盡管李經緯的經濟問題并沒有解決,但他還是出現在了會場。只不過,曾經的“健力寶之父”業已蒼老,坐在輪椅上的他也只能眼含淚花,仰天長嘆。

潘寧:悄然歸隱
“服務鄉企數十年,縱橫家電憤爭先。闖破禁區成駿業,寄語同仁掌霸鞭。”或許不少科龍老員工還依稀記得,原科龍董事長潘寧臨別時贈給部下的這首詩,但它將成為絕唱。
潘寧曾經叱詫一時,他所創辦的科龍家電更被譽為中國制冷業希望之星。但是很快,人們將會忘記潘寧,忘記他所締造的科龍。
1984年,時任廣東省順德市容奇鎮工交辦公室主任的潘寧開始創業,創立了珠江冰箱廠,而在不久前,僅有小學四年級學歷的他在異常簡陋的條件下打造了我國第一臺雙門電冰箱。由于創業資金是由鎮政府出資了9萬元,潘寧的工廠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鄉鎮集體企業”,這一產權歸屬也為潘寧的悄然歸隱留下伏筆。
經過幾年的艱辛耕耘,很快由珠江冰箱廠生產的“容聲”冰箱便獲得了市場的認可,并且迅速成為華南地區第一品牌。1992年,正在廣東南巡的鄧小平專程來到珠江冰箱廠視察,并且由此也誕生了那句著名格言:“發展才是硬道理。”
鄧小平的親臨視察讓潘寧名滿全國,但此時的他已經到了60歲退休的年齡,而企業產權究竟該如何劃分也成為他心中揮之不去的謎團。盡管,珠江冰箱廠效益蒸蒸日上,潘寧也多次向鎮政府提出產權問題,但他以及帶領的團隊得到的總是鎮政府的敷衍搪塞。
1994年,潘寧決定將企業變身為科龍集團,宣布創立新品牌——科龍,由此進軍空調行業并逐漸擺脫政府的強力控制。與此同時,潘寧的舉動也引起了當地政府官員的密切關注,由此,當地政府也一改原本傾力支持的態度。1996年,科龍電器在香港成功上市,成為國內第一家在香港上市的鄉鎮企業,潘寧也躊躇滿志的一路攻城略地,先后在營口和成都建立起生產基地。1997年,科龍營業收入34億元,凈利潤6.6億元。就當潘寧與其部下歡慶之際,當地政府官員也慢慢地開始干預科龍的經營管理。
由于對于潘寧試圖帶領科龍“出逃”的不滿,1998年12月,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科龍集團宣布,潘寧辭去公司總裁一職,而不久后,潘寧又卸任董事長。
盡管,潘寧對于自己的“退休”絲毫沒有任何準備,但他卻沒有對外界作出任何關于辭職的解釋,并且迅速作出了移民加拿大的決定。在面對媒體記者時,他的最后一句話是,“現在退下來,我覺得非常榮幸。因為好多知名的企業家,有的升了官,有的沒有后繼力,還有的犯了錯誤,極個別的上了刑場。像我這樣干到65歲的企業家,屈指可數。我光榮退休,確實好榮幸。”
據悉,為了表示自己的徹底隱退,潘寧曾與科龍約法三章:“不保留辦公室,不拿科龍一分退休金,不要科龍一股股份。”
2001年10月,顧雛軍入主科龍電器,東窗事發后顧雛軍踉蹌入獄,科龍電器再次易主青島海信。而此時,潘寧遠在楓葉之國安度晚年,全然不再過問科龍之事,儼然閑云歸隱。
眾說紛紜
盡管,在改革開放激蕩三十年風云里,許多故事早已塵埃落定,許多企業以及企業家已經退出了公眾視野,甚至銷聲匿跡。但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關于產權改革的討論依舊是中國公眾社會、政商學界分歧最大的經濟話題之一。
如何看待國有或集體資產的嚴重流失,如何看待國有或集體企業經營者的“贖買”,社會各界眾說紛紜,而莫衷一是。
在2004年,香港教授郎咸平振臂一揮,引爆了世紀之初關于改革開放的最為激烈的社會大辯論。面對國有資產的流失,郎咸平拋出了他的“保姆理論”:“ 現在國企改革變成什么樣的情況?等于說我今天家里很骯臟,我請個保姆到我們家清掃,清掃完了以后,家就變成她的了。中國沒有合格的職業經理人!”
“國退民進”的過程中,由于制度的缺失,許多程序都是游走在法律的邊緣。在此次討論中,郎咸平將矛頭指向了格林威爾等知名企業,面對著郎咸平占據的道德制高點,眾多企業家們大都選擇了緘默,而一向自視甚高的顧雛軍卻站了出來與郎咸平開始公開論戰。不久之后,顧雛軍便東窗事發,深陷囹圄。
針對以郎咸平為主的質疑聲,北京大學經濟學教授張維迎也拋出了他的“冰棒理論”,他認為國有資產就像太陽下的冰棒,如果不把它“吃掉”,那么它也會完全融化掉、浪費完。很顯然,如此理論經不起推敲,更不能置于公共談論之中。
在“國退民進”浪潮中,有人委曲求全小心而謹慎地完成了向職業經理人的轉型;有人憤然離職黯然神傷地告別苦心經營的事業;有人游走法律邊緣,一旦東窗事發而陷身囹圄;也有人全身而退,名利雙收。其迥異人生,彼此境遇可謂天淵有別。
但無論怎么,進退之間,人生百態,都是記錄著我們一個特殊的變革時代,一部特殊的商業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