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陜北所有的地方一樣,早年間,我們那里時常會往來一些懷抱三弦或琵琶,專以說唱為生的江湖藝人。這些江湖藝人大多是那失去了光明的瞎子,而正常明眼人是絕不多見的。瞎子們一來就是一隊一隊的,少則三四個,多則八九十來個。他們是在縣上和公社的統一安排之下,代表公家來的,所以,他們就高舉著“毛澤東思想盲藝人宣傳隊”的光輝旗號,一村一隊的挨個進行宣傳。但十里八鄉的山愚百姓們誰都不習慣叫他們為宣傳隊,而都叫他們是“書匠”,或者是“說書”的。不過無論叫什么,在那個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都極度匱乏的年代,作為生存在窮陜北大山深溝里的受苦人們,一年半載的能在那單調而苦焦的生活中,聽上書匠們那么一場半場的精彩說唱,簡直就是獲得了一次精神上的巨大享受。
那時,人們不但喜歡聽書,喜歡說書的,而且內心深處更有一種神圣的不了情結,那就是人們把“說書”看作是通向神靈祈愿的一條神秘之路。只要誰家家里有個病病災災的,往往就會虔誠地向神靈許愿,承諾什么什么時間給神神老家說一本或幾本“書”。這在當時那個大力破除封建迷信的形勢下,其實是犯大忌的,甚至可以說是“反動”的。但那些身陷困境的人們似乎再也顧不得什么了,所以許多情況下他們便會鋌而走險地走上那“反動”的路線,去盲目地拯救自己的命運。只可他們在進行那些“反動”的勾當時,總是會極其的小心謹慎罷了。如此,好多時候在那大場合上說完那紅色的正本書之后,需要“還愿”的主戶,就會爭著搶著把書匠們往自己家里請。這樣一來,常常就快樂了眾多的“書迷”們,因為那“愿書”大部分都是人們所喜歡的那禁演禁說的“封、資、修”的“古朝”。什么“要聽文的是《包公案》,要聽武的是《響馬傳》,不文不武《綠牡丹》,水泊梁山盡好漢”的,可以任由“書迷”們或在那月光下的窯洞里,或在那黃昏后的庭院中,隨意點來,開心享受。
記得書匠們每在表演開始時,隨著撥動三弦時節奏分明地搖響戴在手上的一串“竹箏”,和踮著腳尖甩響綁在小腿上的兩片“刷板”后,首先均會神氣活現地彈唱出許許多多的“飄言”來。那許許多多的“飄言”在一些自以為身份高貴的人看來,幾乎全都出了“味”,全都俗不可耐,酸不拉嘰地帶有一定的“顏色”和“味道”,但父老鄉親們卻都愛聽,都想聽。而一個書匠“道海”的深淺,“功夫”的高低,其一切能耐水平如何,通過幾曲“飄言”的彈唱,人們自然也就可以知其所以了。
那么,究竟何謂“飄言”?辭典上好像沒有記載,亦找不到注釋。但顧名思義,飄,乃飄飄然也。飄言,即是引人發笑的話語是也。其內容大多是那逗人高興快活,忘形而飄然得意的笑話、謎語或歌謠與諺語,實質上與那要說的正本書是毫無關系的,而純屬江湖上人為了炫耀自己的技藝,給聽眾所賣的“關子”。賣此“關子”當然有其目的。
其一,為的是招引和等待聽眾而進行的自我宣傳,自我造勢。因為書場和戲場一樣,不會一開始就人山人海,如果不注重開頭這個“冷場”期的藝術造勢宣傳,就很難免不會影響接下來的正式表演;其二,為的是征服聽眾和吊起聽眾的興趣胃口來,力圖使聽眾的思想情感在那笑聲中產生突發性的變化,從而徹底地為其后面的彈唱而傾倒;其三,為的便是自己能夠輕松自如省力氣,在有意識地占用說唱正本書的時間。這實實在在是在投機取巧,蒙騙聽眾,但實實在在的,又讓聽眾在那快樂的笑聲中,說不出什么不滿意的話來。
如此說來,這“飄言”一詞像是出自那些書匠們的巧口之中了。具體例證,即在他們那開場白式的書詞中,便可輕易見之。如“彈起那個三弦呀定起一個音,不說兩句飄言俺帶不起個風”。再如“眾位鄉親咱都坐的穩,容俺說段飄言咱再開本”。接下來,才便要彈唱出那“飄言”的具體內容。比如熱情歌頌偉大領袖毛澤東的紅色“飄言”:
昨夜晚我夢見我上了北京,
含淚見到了大救星;
毛主席就站在那天安門上,
紅五星紅領章閃閃發光……
另如借物抒懷逗誑的“飄言”——謎語(紅辣椒):
十七八歲的個黑女子,
身上穿條血褲子,
從小沒見那個男子漢,
肚子里的娃娃唱亂彈。
再如寓事打趣找樂的“飄言”——笑話:
高高山上放一筐灰,
老婆老漢來篩灰。
老婆子放了一個捂禿子屁,
給老漢沖里咳兩眼灰。
其實,“飄言”就像陜北民歌和信天游一樣,是一種陜北民間口頭文學,它的誕生與創造,皆來自民眾自娛自樂的激情飛揚之中。其中大多含有 “性”的成分。但前面我已經說過了,老鄉們卻都愛聽,都想聽。
了解陜北的人都知道,整個陜北是那貧困荒僻的土里土氣、土天土地的地方,父老鄉親們成年累月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祖祖輩輩誰也沒有享受過什么像模像樣的娛樂活動。記得俺輩等小時候,根本不像現時的學生娃娃們這樣有福氣,能夠自由自在地遨游在那多元化的知識海洋之中。我們正趕上了那場冠以“文化”桂冠的荒唐透頂的“大革命”,因此接觸的書本教育和社會教育,都是那“超級”單一的機械而僵硬的政治革命教育。當時,人們的腦子都像現時那些感染了“病毒”的電腦一樣,在“政治第一”的高度禁錮下,思想癱瘓得全都忘記了生活的本質。于是,革命在那個時候,似乎就成了人們生存的唯一的理由。而至于對“性”這個誰也離不開的生理需求和傳宗接代的人生大問題,剛剛走出了漫長而苦難的“包辦婚姻”與“買賣婚姻”樊籠的人們,卻又不得不在整個社會的一種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口號式的宣傳提倡聲中,老老實實地面對“婚姻自由”與“戀愛自由”的美麗的謊言下的層層束縛。革命取代了一切。“婚姻自由”與“戀愛自由”的空洞口號,取代了“性”的最高極致和全部內涵。“性”就像洪水猛獸一般,成為了社會大眾舉止言談的一個“禁區”和“盲區”,人們諱莫如深,誰也不敢輕言之。真正是“男女之間不談性,為了革命才做愛”。
其實,今天我們不難看出,這一虛偽而荒誕的文化現象的形成,正是那個時代的悲哀,也正是俺輩等的悲哀。但這并不等于那時的人們就真的不懂得生活,不懂得娛樂,不懂得兩性之間的相歡相愛。我們從那時老鄉們對“飄言”的喜歡程度,就可見人們對“性愛”等自然生活積極追求的態度。盡管“飄言”中對“性”與“愛”,僅僅是蜻蜓點水式的那么略有表露。
那么歸根結底來說,那時的人們不僅僅是像張賢亮先生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所記述的那樣,存在著被閹割了似的“性饑渴”,而純粹是整個一個民族陷入了“奴性文化”盲區后的“文化饑渴”。記得當時竟然有這樣一句政治口號:“窮棒子精神萬歲!”這一“萬歲”可不是什么小事,一下子就“萬歲”窮了人們的生活,“萬歲”窮了人們的精神。以致在全社會,人們便沒書讀,沒戲看,好多鄉下人一年四季竟然連一半場電影也看不上,有的甚至到死也不知道什么是個收音機,實實地活得像那“井子里的蛤蟆,沒見過個大天明”。
可是有人又說,歷史,始終是勞動人民創造的。既然連歷史都是勞動人民創造的,那么,這就說明勞動人民有膽,有識,有智慧。就“飄言”的創造與誕生而言,的確是勞動人民的一種膽識和智慧的具體展現。
陜北在中國的現代歷史中,一直被譽為革命的搖籃和老區。這里的人民曾十分自豪(也可以說是沾沾自喜)地體味過“革命英雄主義”的無限風光,但亦曾飽嘗過“窮棒子精神”禍患身心的痛苦折磨。所以,在那一段段遠逝的動蕩不安的苦難歲月里,其中有才氣者,就不甘生活之寂寞與疾苦,就大膽地自覺調節改善自己的精神生活享受。于是,不分時間地點,不論機會場合,大量的“飄言”就在那任由風吹雨打日頭曬的貧瘠的土地上被人們神采飛揚、淋漓酣暢地順口編排了出來。如這首遙想男女之間為何相思相愛的歌謠:“天上的銀河什么人人開?地上的相思樹什么人人栽?花留那個種子草留那個根,什么人留下個人想人!”也許就出自攔羊人在那荒山野嶺了無人煙的放牧的孤寂中;再如這個極像《紅樓夢》中“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需一個土饅頭”似的謂嘆人生之苦短之歸宿的謎語(棺材):“一物生在山林中,白天晚上要吃人;吃了皇帝吃大臣,吃盡天下老百姓!”也許就出在那滾碾子推磨走著那永遠也走不盡的無頭子路的苦悶中;另如這個“色情洋溢”似的謎語(門插子):“姊妹二人一個漢,姐姐摟住妹妹看;一旦日落到夜晚,姐妹兩個各一半!”也許就出自那昏昏暗暗的煤油燈光下的灶火圪前摸著鍋臺納著鞋底兒的一個村婦自我解愁的輕歌悄唱里……許多“飄言”者,或以“飄言”直抒胸臆,明心言志,或借“飄言”調侃生活,游戲人生。這似乎像極了時下社會各階層中廣泛流傳的各種“段子”。但從內容上看,它又有別于現在的“段子”。現在的“段子”好像什么也不受限制,生活的,政治的,想怎么編排就怎么編排。可“飄言”卻只限于生活方面的各種趣談,雖然其內容皆帶有一定的“顏色”,皆像那酸毛杏一樣讓人看著眼饞,食之酸澀癢口,可總有一種令人抗拒不了的沁人心脾的感覺和誘惑。無疑說,這一文化現象的產生,是與當時的社會背景與政治背景有直接關系的。
說書的由于其職業使然,所以,自然就是那“飄言”的專門的編排者和收集者了。而許多“飄言”中的笑話與謎語,皆是經過那不斷地傳唱,不斷地提煉,不斷地再創造才形成的,其意境實屬登峰造極,美妙絕倫,堪稱為經典之作。所以,每每聽之,一個個皆詼諧風趣,幽默滑稽,且短小精悍,生動易懂,讓人好生受用。故,深受老百姓所青睞,所擁戴,實為真正的膾炙人口,雅俗共賞,令群眾所喜聞樂見的民間口頭文藝小品也。
也許是由于生活的枯燥乏味,也許是受書匠藝人們的藝術感染,我們那里的人一般都很愛聽他人說“飄言”。所以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飄言”兩字也就被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廣泛應用了。而即就是那公門中人,亦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似乎也都十分喜歡“飄言”其公事了。人們在那數也數不清的文山會海里,隨便就可見一些個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閑諞三國”似的總要對大家“簡單說兩句”,可事實上誰都知道他們那“兩句”一點也不“簡單”。那么說到底這其實是一種“飄言”的演變,一種民間文化到官場文化中的演變。
但愿公事無“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