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的第一晚,李家清從外面走道的加床轉進我爸的病房,那是一個兩人間。
李家清臉色臘黃,按著肚子,哎喲哎喲地呻喚。
我靠在椅子上,望著這個身人。我覺得他像是要死過去。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李家清看了我幾眼,有氣無力地說,兄弟,麻煩你,幫我到外面去買箱牛奶,好不。
他給了我一百塊。我就去醫院外面的小超市買了一箱牛奶,拎回來,把找回的錢給他,又撕開包裝,取了一盒牛奶遞給他。他說,謝謝。
他仍是按著肚子,吸了一陣,把一盒牛奶吸完了。我問他還要不,他說,不了,好幾天沒吃飯,啥東西都吃不下。勉強喝點。
我問他是啥病。他說,白血病。脾腫大了,疼得要命。
我說,你的家屬呢。他說,在外地打工,沒有給她說。
你為啥不給她說?
回來也沒用。她前不久也住院,沒路費回來。
可以請個陪護。
錢花不起呀。
沒有再說什么。那晚上,我擔心我爸的病,沒怎么睡。聽李家清呻喚了一晚上。
第二天,李家清仍是呻喚。沒有吃飯,只喝了幾盒牛奶。
又過了一天,情況才好點,疼得輕了些。
李家清告訴我,他家在渝鄂交界一個叫梨樹的地方,那個山鄉沒有啥副業,很多人都出去打工。打工掙點錢,就到山腳下蓋房。而他家還在山上,還是土墻房。他今年四十三,有三個孩子,最大的女孩子十六歲,沒讀書了,和她媽媽一起在上海打工。另兩個孩子還小,在家讀書。這次他出來住院,沒有告訴他們。
李家清前幾年在無錫打工,一個月能掙一千來塊。去年檢查出得了白血病,在無錫住了三個月院,花了六萬塊。錢是兄弟姊妹們湊的。回來,合作醫療只報了三千塊。今年春節期間脾腫了,住院,又花了幾千。
這次住院,李家清找人借到了兩千。
李家清望著吊瓶,說,每天幾百,這兩千搞不了幾天就要搞完。搞完了,不管脾消沒消,都要回家。
我說,莫這么說,再想想辦法,治病要緊。
說完,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聲音,空洞得很。
李家清慢慢能吃一些東西了。有時我幫他去食堂買飯,不要他給錢。有兩次,他硬把錢塞給我。有時給他個水果,他接了。
沒過幾天,護士催他去繳費。
他準備出院的時候,大女兒來了個電話。女兒要給他打錢。他不要她打。說了半天,最后同意了。
女兒給他打了一千塊。
精神好點的時候,李家清跟我講他在無錫時的壯舉:他的侄兒也在那兒打工,被警察錯當成小偷抓了,挨了打,膽子小不敢吱聲,他領著侄兒闖進派出所,據理力爭,甚至使點渾,最終讓侄兒拿到了幾千塊國家賠償金。
李家清抱怨這里的醫生水平、態度都不行,沒有用對藥,把他的病越治越壞。
李家清抱怨他在老家找的那個中醫只會吹噓,每次去開的草藥用背簍裝,吃了幾個月,結果還是沒把脾腫大治住。
李家清又講,出院后要去找鄉政府,要求補助點錢。他聽說鄉上有國家下撥的特困戶醫療救助資金,不過能領到錢的都是有關系的人。“憑啥?我去找他們鬧。”
這個樸實而又帶點農民式狡黠的漢子,說,“這個社會爛透了。”
后來,也許是他女兒又給他打了一千塊,李家清在花光四千塊錢之后,堅決要出院。
我對他說,你的脾還沒完全消,還是再住兩天,好點再出去。
他說,不住了,我這病,把老婆娃兒拖累苦了。“唉,一下又死不。”
那兩天,他好幾次說,他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我說,莫這么說,樂觀點,就有奇跡。你老婆,你女兒,都不希望你說這種話。
他笑笑,說,你是好人,肯定會添福添壽的。
我也笑笑。
李家清出院的時候,我剛好有點事要出去。出去之前,我從錢包里取出三百塊,捏在手里,猶豫了好一陣,到底,沒有給他。
回來時,看到李家清出醫院的背影。提著裝CT片的袋子,慢慢走著。
慢慢走遠。
幺舅
今天很冷。給爸爸打電話,問幺舅怎樣了。他說已經出院了,沒動手術,用根管子往肝部輸了藥。花了一兩萬。
他知道自己得了癌嗎。不知道。
爸嘆了口氣說,晚期,只能希望多活些時間了。
幺舅只有三十七歲,是后媽最疼愛的一個弟弟。后媽也是得過癌動過手術的人,去年手摔成骨折,又經此打擊,不知道還能不能像以前那樣堅強挺住。
不挺住又能怎樣。
后媽家在長江邊的山村,名字很美,叫楊河溪。現在覺得家鄉的地名都很美。站在后媽家門前的院壩上,可以看到江對面的山,和這邊一樣高。霧氣繞在山腰上,像天上的河。
我第一次去的時候,站在院壩上,看到一個打著赤腳的少年從遠處飛跑過來,看到我,笑笑,露出白牙,紅了臉。旁人笑著讓我喊幺舅。我沒喊,笑笑。他的臉更紅了,進了屋。
后來,他拿出兩根自制的竹魚竿,帶我去塘里釣魚的時候,臉上的紅才退了。我站在他旁邊,看到他用鋤頭,三兩鋤就從塘邊的地里挖出十來條蚯蚓,瞪大了眼睛。他說,鯽魚最愛吃這個了。
他給我的魚竿上的兩個鉤鉤上了蚯蚓,放在手掌上,往鉤上吐了兩泡口水。我說,吐口水干啥啊?他說,魚聞到才香。他把魚線甩到塘里,把竿交給我,說,飄子動了,莫急,等魚拖起跑的時候,再拉。
我第一次釣魚的第一次拉竿,居然拉起了兩條大鯽魚。那樣的快樂,此刻仍讓我心顫。
后來,每次臨到暑假,我都有些等不及。到了楊河溪,見到幺舅就扭他去釣魚。我天天要釣。要是哪天他不太想去,我多喊兩聲幺舅,他就去了。我們釣遍了周圍大大小小的塘和公社水庫。我釣鯽魚,他釣鯉魚。
我多么喜歡看那些上鉤的鯉魚拖著魚線滿塘亂竄,而幺舅,握著魚竿,把著轉盤,從容鎮定,直到魚兒竄得沒勁了,穩穩地收線,把魚兒收上來。我多么喜歡此時超然卓絕的幺舅。
有時候,我要幺舅帶我釣魚,外公要幺舅干活。幺舅就像模像樣去地里,我帶上魚竿去塘邊。不一陣,幺舅就溜來了。外公發現了,當我的面,不好發作,瞪幺舅一眼。幺舅就對我使個眼色,我們收了竿,去地里待一陣,再溜到別家的地里偷一兜苞谷,回家放灶膛里烤來吃。
那一天,我們用篾條糊個紙風箏,到田埂上去放。風不是很大,我們決定到崖邊去放。那兒風大。風箏飛得很高,我們多么開心。但是風越來越小,風箏從天上顫悠悠地滑落下來。我們趕緊收線,一急,用力猛了,線斷了,眼看著風箏飄到崖外邊去了。我們拉著手到了崖邊,看到斷了線的風箏就在下面凸出的一塊石頭尖上掛著。我們趴在崖邊,我抱著幺舅的腰,他探出身去,伸長手去抓那風箏。很高很陡的崖,我望下看了一眼,有點暈。幺舅夠了好一陣都沒夠上風箏,風來了,把它帶走了。我們只得作罷。起來,轉過身,看到不遠處臉色慘白的后媽和外婆。
幺舅來我家,我帶他去逛。在高樓下面,在衣著光鮮的人群中,他的臉又有點紅。
我們走在公園的一條僻靜小道,幾個少年圍住我,把我按在地上,有人拿鉛筆刀放在我手腕血管上,要我拿錢出來。幺舅沖過來,和他們打。幺舅身上很是挨了幾下,但還是把一幫比他高的家伙打跑了。他問我有沒有事,我說沒事,臉也紅了。
后來,我上中學了,楊河溪去得少了。再后來,后媽和爸離了。我有好些年沒有見到幺舅。
聽說幺舅十七八歲就去了深圳打工,在一家電子廠上班。過了兩年,又聽說幺舅被人誘導,偷了廠里有機密技術的電路板準備賣錢,結果被抓,判了幾年。又過了兩年,聽說幺舅在獄里表現很好,減了刑,出來了。學了廚師手藝,在那邊找了份工作。
那年,快過年的一天,我去后媽的新家,見到了幺舅。我幾乎認不出他了。像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他又露出白牙,有些臉紅。
那時他正害肝炎,有些消瘦,聲音有點怯。我們沒有說太多話。
我望著他,想起以前他墩實的身體,曬黑的膚色,赤腳,平頭,眼神,想起那些日子。我多么喜歡那時的幺舅,此時的幺舅。
然而,很多話說不上來。
此后,我沒有再見到幺舅。
此后,聽說幺舅回了家鄉,娶了妻,生了子。
聽說前不久幺舅才買了個小貨車跑運輸。
聽說幺舅過生日第二天,肝部就疼了。
那天在電話里跟妹妹說,你跟幺舅說,我春節回去看他。
此外,還能怎樣。
閑白
小的時候,我騎在楊河溪幺舅家院壩前的一棵櫻桃樹上看《三國演義》,感覺像是騎在赤兔馬上,腿一晃蕩,已行千里。其時,驕陽似火,輕風徐徐,樹有微香。可惜一樹櫻桃早已摘了,只能嚼嚼高粱稈,咽咽豬圈那頭大肥豬的口水。輪船汽笛聲在山谷間響起,像是張飛嚇破敵膽的一聲怒喝,像是滿山滿谷的伏兵。其時,幺舅在樹下說,那邊的女娃兒在看你哪。我昂起頭問,在哪,在哪?
星星在天上吸得很牢,不用擔心掉下來砸我們的腦袋。我和幺舅光身并排躺著,拿手電往天上照,看光柱里會不會現出美麗的嫦娥。我們躺在一個直徑近兩米的竹篾簸箕里,由兩張條凳支在院壩的中央。身下清涼。蛙鳴一片。稻香撲鼻。我很文藝腔地說,地為床天為被的感覺真好啊。幺舅說,半夜蛇也會爬到院壩上來歇涼。我很豪情地把手電光在空中亂舞一氣,咳嗽兩聲。晨起,薄被面子已被夜露浸濕了。遠處田埂上,幾個穿著新花襯衣的姑娘說笑著往集市方向走。幺舅說,走,趕場去。我說,不去。沒得釣魚好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