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左手捂在自己的左臉上,捂得緊緊的,像是剛被人扇了一記耳光。他的頭也始終低著,他的眼睛就只能直直地盯在地面上。他保持著這個姿態向前走。他沒有走大路,抄了一條散落著泥砂瓦礫的小路。
他左手捂住的地方,是一道疤。
這道疤像一條扭曲的蛇,丑陋無比地伏在他的左臉上,隨著面部表情的抽動,更像一座長長的山脈,盤亙在他光滑平坦的左臉上。凸起的肉疤自上而下,從顴骨彎彎地延伸到嘴巴的左側,約有六七公分長。疤痕龍盤虎踞,他的臉上便失去了青春的光澤。
他剛從工業區的一家工廠出來,他是去面試的,他目前的狀態是面試帶來的后果。面試他的是一個女孩,一個漂亮,有著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臉蛋很迷人的女孩。女孩問了他一些問題,說話輕柔,他聽得都入了迷。他甚至像一只癩蛤蟆有些想入非非地喜歡上了這個女孩。他才23歲,正是多情的年齡。女孩說你以前做的是慢走絲還是快走絲。他答道是慢走絲。他是來應聘慢走絲技工的。女孩說你簡單地說一下慢走絲的操作流程。他說了,說得很認真。為了便于表達,他配上了手勢。他的左手本來也和現在一樣是一直捂在左臉上的。但當時,他可能是完全忘了左手的職責所在,他的左手暫時離開了左臉。他是隨意的,于是左臉便凸現了廬山真面目來。女孩好看的朱唇就在這時忽然夸張地張大,臉部的肌肉急劇抽搐,同時女孩用雙手捂住了眼睛,發出啊的一聲驚叫,像一只小狗被突然踩了尾巴似的慘叫,聲音里充滿著恐懼與驚慌。他一下愣在那里,舞在空中的雙手也僵在半空。他正要講解如何往機器上放刀具,尚未說出的話就被凍結在嘴里。他沒有反應過來女孩慘叫的緣由,他甚至掉過頭四周張望。一個主管模樣的男人迅速跑了過來,從那漂亮女孩的眼神和手勢中弄清了事由。女孩的手勢所指向的,正是他的左臉。女孩的眼睛緊張地轉向別處。他這才下意識地又用左手捂住了左臉。那男人皺了一下眉頭,說,對不起,你不合適。他說,我真的懂慢走絲,我干過三年,技術很熟練。那男人沒說什么,撥了一個電話,很快就跑來一個五大三粗的保安。那男人這時說的話不中聽了,面無表情地對保安說,請他出去!保安一定以為他是和那男人發生了爭執,猛地推了他一把,說,出去!口氣相當強硬。他生氣了。說你們廠這樣待人啊,我又沒犯什么事。他邊說邊又用雙手比劃著手勢。那五大三粗的保安這時也看清了他左臉上的疤,口氣緩和了下來,說,你出去吧,我們是外企,很注重企業形象的,臉上有傷疤的我們不招。保安說的是實話,卻不懂得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這個道理。當眾被揭了短,他一下就泄了底氣,只是心里仍在憤憤地想,你們是招技術工人還是選美呢,讓老子進廠老子也……也要考慮考慮呢。他默默地往外走,聽得那男人在后面訓斥保安。你怎么搞的,居然讓臉上有刀疤的人來應聘,慘不忍睹的,小梅這朵廠花差點被他嚇謝了。一看他那樣,就知道不是好人!
他憤怒,他想發火,他忍了又忍,才忍住。這是別人的地盤。他不再理會身后傳來的嬉笑怒斥的聲音。他并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聽得多了,他反而充耳不聞了。這些時日,與其說是在找工作,不如說是在自找其辱。進了幾家工廠面試,招來的盡是白眼、厭惡、恥笑。再面試時,他就習慣性地用左手捂住左臉,像一塊遮羞布遮在左臉上。
他的耳畔,仍殘留著女孩的那一聲慘叫。
最讓他心痛的,就是這一聲慘叫。那是個多么漂亮的女孩啊,她竟對著他一聲慘叫。這聲慘叫無情摧殘了他的自尊,他的多情,讓他內心發生了傾斜。他無法接受這個漂亮女孩對他的態度。她的慘叫聲里不只是恐懼,還有驚訝、氣憤,甚至不屑。這讓他對自己也很不滿意,他產生了一種近乎絕望的心理。
這聲慘叫也撕開了一道傷口,一道至今在他心頭尚未愈合的傷口。于是,另一聲慘叫便從傷口蹦出來,清晰地回放在他的耳邊。
另一聲慘叫是他曾經的女友失聲叫出的。他的女友是川妹子,也是辣妹子,長得很漂亮。他當初憑著慢走絲的技能好不容易才把女友追到了手。他長得也不錯,有形有款有個性,身體也結實。他沒料到他的心血最終還是付之東流了。在他絲毫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女友用那一聲慘叫給他浪漫的愛情匆匆地畫上了句號。
那時他受傷住進了醫院,女友一下班就來到醫院陪護他。他們的愛情已經走過初戀,正在慢慢過渡到成熟的季節。如果不是那聲慘叫,他們或許會攜手進入洞房。住院半個月后,醫生拆掉了包在他左臉上的紗布,又拆了縫在左臉上的針線,那條蛇狀的長疤從此就蟄伏在他的左臉上。女友是九點多鐘下班,進病房時手里提著為他準備的夜宵。女友走到他的病床前,一眼瞥見了慘淡日光燈下他那丑陋不堪的疤,發出了驚駭萬分的慘叫,同時手中的夜宵也失手撒落在地。那一刻,他的臉僵硬了,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怔怔地望著女友,女友遲遲疑疑地說,你的……臉?他明白了什么,進了衛生間,對著鏡子一照,他看到自己的左臉上驚現了一條蛇。他沒有慘叫,倒抽了一口涼氣。他用手去揪那條蛇,蛇與他的皮膚一起抽動,他加大了力氣,臉上的肌肉頓時疼痛起來。他的淚無聲地涌了出來。這條蛇是長在他臉上的肉。
女友后來再沒出現在醫院。即使他出院后住到廠里的宿舍,女友也沒踏進他宿舍一步。女友托人給他帶來一句很簡潔的口信:分手吧。他笑笑,堅強地咬了咬嘴唇。他沒有再回到車間上班,他不敢想象那條蛇會引起怎樣的驚恐,或是嘲笑。他無顏面對曾經的工友們,還是把過去美好的形象留下吧。他選擇了辭職。在辦理辭職手續時,他苦思出捂住左臉的辦法,竟沒讓同事和領導看出破綻來。
白花花的太陽照在地面上,地面上是一片白晃晃的炫目。他的眼睛始終盯著地面,潛意識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何以走得這么急,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他就是收不住自己的腳步,像從斜坡上俯沖下來似的。
路在腳下,腳下有路,他就往前走,往前走才有希望。希望在哪里,他不清楚,他往前走半個月了,每次都看到了希望,每次希望又變成了失望。對于他這樣一個只身飄零的人來說,希望又是什么呢,他似乎也糊里糊涂,是愛情,是前途,是金錢,是工作,好像都是,又好像不是。
現實點說,工作才是希望。他想。辭職半個月了,他一直沒找到一份工作,辭職時結清的幾百塊工資已所剩無幾了。他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一份工作。提到工作,他格外懷念以前的那份工作。他懂技術,做了三年的慢走絲,專門給車間加工刀具。他是全廠惟一的慢走絲技術工,那時他很是紅火。自動機車間的員工領新刀或修舊刀,都要討好他,遞支紅雙喜,來罐王老吉,無非是想快點領到刀具,不誤了活,多拿點計件工資。他這崗位,誰都不敢得罪他,自動機車間的主管見他還得友好地箋笑,遞支煙過來。他也是憑借這一點技術優勢,才搭上了那個漂亮的川妹子。
他至今對那個川妹子仍恨不起來。川妹子長得太漂亮了,有點像《又見一簾幽夢》里濱紫菱的張嘉倪。他甚至感激那個川妹子賜給的那段艷遇。他配不上川妹子,在他臉上沒長出這道疤之前,他就自慚形穢了。川妹子看重他的技術,確切地說,是技術帶給他的地位,帶給他的票子,否則那川妹子是不可能和他走到一起的。他們被這道疤分開了。分開是遲早的事,他默認了。他不是一個自私的人,他不能因為鮮花插在自己這堆牛糞上,就熟視無睹。盡管牛糞也有營養,鮮花不至凋謝。
他的腦子里閃現著川妹子的片段。他浮躁的思維不斷地跳躍,但這并沒有影響他大步流星的行走。直至他撞上了迎面走來的人。才費了好大的勁收住了腳。
那人被撞得踉蹌著后退了三四步,才停了下來。那人動了怒,張口就罵,你他媽的走路不帶眼睛!他知道是自己的錯。他帶眼睛的,不過眼睛一直朝下看呢。他抬起頭,怯聲說,對不起。他看見那人比自己略高也略胖些。那人已捋起袖子,準備動武了。那人猛地瞥見了他剛抬起的左臉,看到了那塊蛇狀的疤,那人的臉僵硬了,慢慢捋起的袖子。對不起,對不起。那人反而忙不迭地道歉了。
他本來有些膽怯的,現在那人卑恭的態度讓他自信起來,底氣足了。以后走路小心點。說完他立即從那人的身邊走了過去。
關于川妹子的片段被撞跑了,連興致都跑了,他一時找不回來。他又想到了工作。本來他這個工種找工作是不難的,可他的門面不行,這道疤毀了他的門面。算上今天面試的廠,他面試了五家廠。去第一家廠面試時,人家連問都不問,就叫他走了。第二家廠和他聊了,人家問三句,他答兩句。不是關于慢走絲,是關于他臉上的疤。
走黑道的?
不是。他說。
和別人打架的?
他還說不是。
人家搖搖頭,說,這份工作你不合適。
人家沒有說不適合的原因,他知道人家誤會了他,但人家沒給他解釋的機會。其實他并不想解釋,人家怎么會聽信他的解釋呢。
去第三家廠面試時,他總結了前兩次失敗的教訓,一見主考大人就說。這疤痕是工作時受的傷,不是……主考大人歪著頭半瞇著眼睛,厭惡地說,你還是去美容一下,再出來找工作吧。
他明白了,他的任何解釋都是徒勞無益的。這道疤給了別人發揮想象的空間。他們寧愿相信自己的想象,也不愿聽信他的解釋。去第四家廠面試時,他干脆捂起了左臉。主考官是專門負責設備的,口音聽上去像京津一帶的人,滿嘴油滑滑的。主考官問了他慢走絲方面的專業問題。
……
最后問你一個問題,你牙疼?
他一愣。說,不。
那為什么一直捂著臉?
哦……是有點牙疼。他回答得支支吾吾。
可惜啊,你技術不錯,可惜不夠誠實。抱歉了,咱不能錄用你,咱這幾百萬的機器交給你,放不了心。主考管揮了揮手。
他對這道疤就窩了一肚子的火。這道疤是攔路虎,吞噬了他的現在,他的未來。他用左手指使勁地摳那塊疤,痛得他齜牙咧嘴的。摳了一會,不得不松了手指。手指上有血跡,疤摳破了。出院時,醫生說過可以做植皮手術,將疤痕去掉。他認為醫生是想掏他的腰包,他的腰包里癟癟的。他當時沒意識到,以后倒霉就倒在這道疤上了。現在,他意識到植皮手術很重要,卻更沒能力去做
他沿著小路走到了頭。小路的盡頭是山,是一條曲折盤旋的山徑。他不知道該不該停下腳步,停下來干什么,不停下來去山上又干什么,他拿不定主意。繼續走吧。山徑蜿蜒向上,像一條蛇伏在山坡上。山上長滿了樹,他叫不出名字的樹,樹葉落在小道上,踩出了脆響。他的腳步聲驚動了樹上的鳥兒,撲棱著翅膀飛遠。
看見路邊有一塊石頭,他才感到腿累了。他在石頭上坐了下來,石頭正好躺在樹蔭下。坐了一會,他索性躺了下去,什么也不想了,側耳聽鳥兒啁啾。
他不懂鳥語。他只聽出了自由自在,聽出了歡樂無憂。他心中陡升出一番羨慕來,如果他能有鳥兒那一身豐浦的羽毛,多好!那道疤就深深隱蔽了。
這時,鳥語中混進了躡手躡腳的腳步聲。有人上山,他沒動,所有的人都與他沒了干系。有了這道疤后,他就斷絕了與工友的聯系,也斷絕了與這個社會的聯系。除找工作,他整天不用說一句話,用沉默與現實抗爭,表達自己的無奈。
腳步聲卻在他的身邊停了下來。
兄弟,抽支煙?
聽得出來,這話是沖著他的。居然還有人稱他兄弟?他的眼珠轉動了一下,他看清了,說話的正是適才被他撞到的那人。那人伸著手,手里捏著一支煙。他本來是懶得理會的,可那人就那么伸著手,他只好欠欠身子,坐了起來。
他還是沒接煙,他不想和陌生人講話,更不想接陌生人的煙。
外地來的?那人點著了煙。
廢話。他想,他沒吱聲。這地方外來打工的居多,本地人早就成了重點保護的稀有動物了,哪會躺在這荒山野嶺里?
犯事了?嗯……在逃?那人問得很小心,像生怕被人聽到似的。
他真怕別人聽到。環視一下,山上很靜,除了他倆,沒有第三者。
他把視線丟給那人,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那人。
大凡犯了事的人都這模樣:少言寡語,怪怪的,怕露出馬腳,很謹慎。那人這樣看他,卻沒看出他眼神里的不滿。那人又補一句,被人追殺?
他覺得那人的嘴很臭,很討厭。他的眼神于是就冒出了火。你閉嘴!他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
那人慌了神,忙舉起雙手往前一推,說,對不起,對不起,兄弟息怒,我是隨便問問,有心想幫兄弟一把。兄弟若有為難之處,咳嗽一聲。
他真的咳了一聲。那人將他帶到一個正在施工的工地上。工頭見到他,尤其見到那道疤時,并沒有表現出他在以前面試中所見過的種種表情。工頭仔細盯著他的疤,像欣賞一件工藝品。看了一會,工頭臉上流露出幾分喜悅。果然厲害!工頭拍拍他的肩,他就留了下來。
他看到工地上的人一個個黑不溜秋的,毛巾黑黑的,一身汗水往下滴。他皺了一下眉,他心有不甘。可他的手觸到那條蛇狀的疤時。他又心甘了。
幫他的那人叫閩,他是后來知道的,閩和工頭關系不一般。因為閩,他受到了格外的照顧,讓他做監工,不像其他小工那么辛苦地搬來扛去。他的工作簡單,就是背著手,在工地上走來走去。那些干活的人見到他走過來,手中的活做得更勤快了。
那天,干活的人都沒開工,嘩啦一下圍住了工頭。幾個月沒發工資了,他們說要工錢。那陣勢一觸即發,他在一邊冷眼相看。閩沖過來,拉著他擠進了人群。阿站在工頭的身邊,他站在閩的身邊。閩說,想造反是嗎?有種就試試!閩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說,黑道上我們有的是’朋友。撂倒你們幾個,連殺雞刀都不用。閩的右手在空中揮舞,左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臉陰沉沉的,那道蛇狀的疤更加陰沉,蟄伏在他的臉上,像一條待命的猛龍。他啥也沒說,他是閩的朋友,是閩給了他這份工作。
沒幾天,他晚上從外面回來時,在路上被一幫人揍了個半死。黑咕隆咚的,他看不清那幫人的臉,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打了一悶棍子。他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他沒有仇家,是工地上的人干的。
他離開了工地。閩沒有留他。閩說你軟了點,不夠恨,怎么在黑道上混?他沒吭聲。
他本來就不是走黑道的。他是一個技術工人,他應該找一份與慢走絲相關的工作。
他仍在工業區里游蕩。他從一家家工廠的門口走過,在工廠的招工啟事前駐足,期盼能找到技術活。沒有,一直都沒有。他累了,身心俱累,他終于泄了氣。找過工作的人都知道,找工作很累,只有工作挑你的份,沒有你挑工作的份。他不再認準技術活了,他面臨著經濟危機,他身體里的肚子、胃子,所有的部件,都對他產生了不滿。他開始饑不擇食,只要是活,他都得于。
條件低了,就業面頓時寬廣起來。他在廠家的招工啟事上,看到了很多的就業機會,清潔工、保安、搬運工、泥水工……他看了,這些工種對相貌均沒有要求。他在面試時,人家卻都有了要求。他沒有放棄,也容不得他放棄。他去了那個招保安的工廠面試。管人事的本來是不想要他的,后來改變了決定,說,一直上夜班,愿意嗎?他把頭點得像雞啄米。他很清楚,他這張臉,見光死。
他進了這家廠,在工廠的后門做保安。時間是晚上十點到早上六點。管人事的對他提了特別要求:白天不準在廠區內行走。管人事的沒說為什么,答案在他的臉上。
廠里最近屢屢發生盜竊電纜線的事件,為此后門換了三個保安,都無濟于事。他已經是第四個在后門值班的保安了。頭幾個晚上,平安無事,沒發生盜竊事件。有人在圍墻外鬼鬼祟祟地轉悠著,可沒下手。管人事的表揚了他,說自己沒看錯人。他也有了信心,他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管人事的信任,最終能做與技術括兒靠邊的事。
過了兩天,來事了。他在值班,幾個人站在大門外壓著嗓子喊他,保安,和你商量點事。他提了警棍,走了過去。一個說,看你也是在道上混的,咱就交個朋友,直說了吧,以前的保安都是和我們串通一氣的,拿點東西出去,事后我們分錢給他們,比他們一個月的工資還高。有了錢,炒了他們都無所謂,換個地方照樣做保安。他搖搖頭,說了三個字,我不干!那幾個人并不氣餒,你一言我一語地進諫,勸他要識時務者為俊杰。他沉默不答。
第二天晚上,他在外面被人攔住了。他認識其中的幾個,昨天晚上他與他們對過話。
他站著未動,心里有些緊張。其中一個圍著他走了一圈,他驀然看見那人的臉上有一條長長的刀疤,比他臉上的還要長還要粗,像一條寬闊的大河。他更加緊張起來,小腿肚不停地痙攣。
刀疤臉開了口:刀疤挺牛嘛,這么長,一定戰功赫赫吧?說來聽聽。
他聽不懂刀疤臉的話,保持緘默,他用緘默來掩飾內心的恐懼。
刀疤臉說,講不來?那老子講講我這刀疤的故事。刀疤臉驕傲地揚了揚那塊刀疤,說老子為了這幫兄弟,一次作案時,一把刀砍翻了十幾個保安,也因此留下了這塊戰功顯赫的刀疤。
刀疤臉湊到他臉上看了看。說,你這刀疤太細了,不過是被利器劃破而已。看看老子這刀疤,這才是真正的疤,是被一個保安用鐵棍硬生生抽的。刀疤臉把臉上的刀疤湊到他的眼前揚了揚。
他看清了那寬闊的刀疤,相比之下,自己的疤不過是刀疤臉那條河里的一條蛇。
他更加底氣不足,更加恐懼了,他撒腿就跑。
沒跑出多遠,他就被刀疤臉追了上來。刀疤臉沒動他,說,今天我放了你,明天夜里你要給我弟兄開門。
第二天,他忐忑不安,在宿舍里怎么也睡不著。刀疤臉今晚要來,他決不會給他們開門,但他一個人怎么對付得了那么多地痞。他想,還是把情況匯報給管人事的吧。他起了床,想去辦公室,想了想又退了回來。他想起了管人事的要求,白天他不得在廠區走動,他又縮回到床上,思潮起伏。
夜里,刀疤臉沒有食言,他的那幫兄弟齊刷刷地站在大門外,要他開門。他不理睬。他們想從大門上爬進來,他就用準備好的警棍鐵鍬伺候他們。他們不敢進來,就用石塊往里砸,邊砸邊罵。他也不甘示弱,最終擊退了他們的進攻。他們罵罵咧咧地走了。
過了幾天,管人事的來宿舍找他了。他好激動。想告訴管人事的,他一個人擊退了十幾個地痞,他想說以前的后門保安與地痞是沆瀣一氣的。他想管人事的應該會表揚他,會鼓勵他繼續工作。他想趁機告訴管人事的,他懂技術,如果有機會,他想做技術活。
他只是在心里想這些話,他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說出來。管人事的進了宿舍,手里拿出一張通告,是處罰他的通告。他莫名其妙。他看了通告,知道保安宿舍丟了一部手機,十幾個保安眾口一詞地說是他偷了。他解釋說我沒有拿手機。管人事的說,人家懷疑你也不奇怪,你這個樣子,看上去總是有點不太好。他生氣了,說我沒拿就是沒拿,你們不能以貌取人。管人事的說,你說沒拿,人家都說是你拿的,我們聽誰的。白天別人上班,只有你呆在宿舍里,你能說得清嗎?除非你拿出證據來證明你沒拿別人的手機。他當然拿不出證據來。管人事的又說,你在試用期內,本來是可以開除你的,考慮到你做保安后,廠區一直未發生被盜的事,所以將功抵過,從輕處理,罰你50元了事。管人事的說完就走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他忘了告訴管人事的關于地痞的事,他本來還想就保安工作提點建議的,現在,他不想說了,他對自己失望了。他的淚水大滴大滴地落在通告上。
夜里,刀疤臉親自來了,站在大門外。他心里有些恐慌,手中的警棍握得緊緊的,手心握出了汗。刀疤臉說,我今天不偷也不搶,也不是來和你打架的。我想告訴你,你要再不識相,下次就不是罰50元,而是請你吃魷魚了。
他想不明白,刀疤臉何以知道他被罰了。想了一宿,他想出其中的貓膩了。一定有保安和刀疤臉內外勾結,在借故整他。這樣的保安留在廠里,工廠的臆患就更大了。他覺得事關重大,必須抓緊向管人事的匯報,及早查個水落石出。
早上下了班,他在床上休息了~會,一睜眼就是九點了。他匆匆地洗漱完畢,就向辦公室走去。走到前臺大廳時,遇上一批人進來。他想避開已經來不及了。他聽到了慘叫。這是他第三次聽到慘叫,這種慘叫從來都是女人驚恐的叫聲。尖銳,凄慘。但這個女人顯然不是一般的人,走在那群人中。這批人可能是貴賓,或者是客戶,反正是貴客,邊走邊看,一邊還有人給他們講解什么。叫聲驚動了保安。管人事的也從樓道跑出來。有個大概是老板的人,鼻子都氣歪了,憤激地對管人事的說,你怎么搞的。竟把這種人放進廠里,立即轟出去!差點嚇倒了我的貴賓,我要停你的職,還有值班保安,馬上換掉!管人事的唯唯諾諾。
他果真吃了魷魚。他又一次丟了工作。
出了廠門。便有人在門口恭候他了,是刀疤臉一伙。他不奇怪刀疤臉消息靈通。刀疤臉一伙七八個人,站在大門外,像歡迎首長一樣,兩邊夾道歡迎他,拍著掌,很隆重。他狼狽地提個行李袋,從他們的中間走過去,走到盡頭時,刀疤臉他們就勢圍成一個圈,他在當中。刀疤臉響亮地拍了幾下掌,說,哥們想請你吃大餐。
他被他們帶到山邊,用一頓拳腳填飽他的肚子。他沒有反抗,像沙袋一樣被踢來打去,他沒叫,更別說求饒了。刀疤臉覺得打他太沒意思了,說算了,這小子不是料,根本不配在道上混。他這才少挨了些拳腳。他剛結來的工資在身上還未捂熱,被刀疤臉一伙擄了去。
很久。他從地上坐了起來,慢慢直起了腰。活動一下筋骨,還好,一頓皮肉苦而已,沒讓他傷筋斷骨的。刀疤臉算是手下留情了。
山腳下,冷冷清清的。暮色漸漸涌了上來,吞沒了他。他沮喪地望著天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有風,樹影綽約,他看不到一線光芒。工作沒了,還有什么希望呢?此刻,所有的希望都化為泡影,黑暗籠罩在他的心頭。
黑暗中,一聲狗吠嚇他一跳。他氣惱地撿起石頭,擲了過去。那狗似乎來了斗志,騰空跳起,躲開石頭,聲音更大了。汪、汪汪,汪汪汪,汪!高昂激越,穿透夜幕,在這寂靜的山林顯得格外悚人。他反而不動了,靜靜地坐在夜色里。那狗叫了一會,見他沒了動靜,無趣地走了。
他坐著,像一具浮雕。
他又在自己的左臉上摳了起來。他恨這道疤。這道疤逼他走投無路了。他要摳掉這道疤。摳掉這條毒蛇。他使勁地摳,他聞到了手指上的血腥味。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停了手。他想到了一條路,下一步他該走的路。在他看來,這是他惟一的路了。想著,想著,他高興了,他為自己找到又一個希望而高興。高興一會,他有了困意,倒在石頭上睡了。
第二天,他找到了閩。閩是惟一幫過他的人,所以他在心里把閩當做了朋友。閩長得也結實,路子野,能幫得上忙。
閩說,你憑什么向休老板要錢?
憑我這張臉。他說,我這道疤是在車間加工刀具時,由于自己操作失誤,刀具飛了起來,從左臉上劃過,留下來的。你說,這種情況能不能算工傷?
閩說,你在單位里出了事,管他工不工傷,賴也要賴著老板,先敲老板一筆。你當時為啥不敲呢?
他說,我失戀了,如此丑陋又羞于見人,心情沮喪極了,而且我想是自己不小心受傷的,怨不得廠里,所以就一聲沒吭地辭職了。
傻蛋!閩說,我有辦法,找一個人,保證幫你敲一筆錢來。路上,閩告訴他,他離開工地后,工地上的很多事,都是請這個人幫罩著的,要不那幫工人早就反了。
他見到了閩要找的人。他沒想到,竟是刀疤臉。他很尷尬,想退出來,卻被閩一把牢牢按住。刀疤臉笑了,說不打不成交嘛,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既然你來找我,就是瞧得起我,我也認你這個兄弟了,以往的事一筆勾銷。有什么事我出面幫你擺平。
他是個一無所有的人,與刀疤臉交朋友未嘗不是件好事。他心里想。
他帶著閩和刀疤臉等人到了他原先上班的工廠。他先是捂著左臉的,他羞于見到以前的工友。刀疤臉一把打落他的左手,說刀疤怎么啦?你就得靠這刀疤唬人!保安一見刀疤臉,果然有些緊張,把情況向老板匯報了。老板不答應,說他辭工這么久了,與廠里沒有任何關系了。
刀疤臉發話了,對保安說,告訴你們老板,叫他不要出這個廠門!
老板把刀疤臉的話當成了耳邊風。
刀疤臉果然夠狠。老板的車剛出廠門拐了彎,就撞翻了一輛摩托車。他和閩還有刀疤臉就站在一邊看著上演這出戲。刀疤臉要老板賠5000元,少一個子兒也不行。老板還想討價,刀疤臉一勾拳已揮了過去,刀疤臉還想打,被閩拉住。老板知道碰上了黑道,不多說,給錢。
他趁熱打鐵,站到了老板的面前。老板認得他,只是看上去他比以前可怕多了。老板緊張得灰頭土臉的。他想笑。以前老板瞪他一眼他都心驚肉跳的。他說,我是工傷,你得賠我。他的口氣硬邦邦的。老板知道他在黑道上混了。乖乖地又付了5000元。
晚上,刀疤臉從他手里拿走了4000元,說明天你再去找老板要錢。他納悶地說,不是付了嗎?還要什么錢?刀疤臉笑了,說,你個傻蛋,抱著搖錢樹不會搖。那5000元是營養費,再去要美容費,也是5000元。以后再要精神損失費,再要誤工費,青春賠償費……慢慢搖吧。老弟。
他照辦了。刀疤臉陪他一起去的。老板犯難地說,工傷賠償中不應該包括美容手術費吧?刀疤臉說,那讓我在你的臉上劃一刀,就扯平了。老板只得又付了5000元。
這次5000元全部落進了刀疤臉的腰包。過了幾天,刀疤臉讓他再去找老板討要精神損失費。他不干了。刀疤臉說,這次再要來的錢,歸你的。刀疤這碗飯,你吃不了,你還是去做個美容找份工作吧。刀疤臉是在哄他,他當然清楚。
他去了。他堅持不與刀疤臉同去,連閩都沒帶上。他有自己的打算,拿了這筆錢后。他就悄悄溜走,像刀疤臉說的那樣,做個美容后找份工作,他還是想去摸機器,做慢走絲,那才踏實。
老板遺憾地說,想不到你好端端的一個技術工,竟蛻變成這樣一個人,你有技術有能力,為什么不憑自己的本事掙錢呢?
他想告訴老板自己的遭遇,動了動嘴唇。他咽了回去。他說,我是替刀疤臉來拿錢的,要精神損失費,有理沒理你和刀疤臉去說。
老板果然怕了。老板說,你等會,我通知出納去提錢。
老板出去了。
他傻傻地坐在那里等了十來分鐘。門開了,進來了三個警察,眨眼間,他的雙手被反剪戴上了手銬,他的頭被警察壓得低低的。他解釋說,這事不是我要干的,是刀疤臉讓我干的。警察說,刀疤臉不就是體么?他說我是刀疤臉,可刀疤臉不是我,是刀疤臉讓我來的,你們找刀疤臉吧。他像繞口令似的,聽得警察稀里糊涂的。警察說,你少在這饒舌,反正刀疤臉沒一個好東西!回派出所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