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也許是南方人的原因。不管怎么輾轉,我始終回歸南方。我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幾年的漂泊,沒有再享受過家鄉寧靜的生活,也早已習慣了四處漂泊,甚至愛上這種生活。
一個電話告知阿鋒我的來訊,阿鋒請假在車站等侯。擔心我這個超近視眼看不到,1.80米個子的他揮動細竹似的雙手,大叫我的名字,吸引了全車站的人的目光。他很紳士地幫我拿著行李袋,然后又很哥們地拍著我的肩膀:“什么風把你吹來的?這次是丟了工作呢還是特意來看我的?”
“我又炒了老板,特地來這里發展?!蔽艺f。
阿鋒奸笑:“就你這牛脾氣還想到哪里發展?”
阿鋒在同一座城市同一間工廠呆了7年,我很納悶,一個年青人怎么會有一顆那么安分的心,能在同一環境呆那么久?阿鋒也很納悶,為什么一個女孩子會有一顆那么不安分的心,有時今天的電話是這個區號,明天來信是那個地址?對于對方,我們都很好奇,所以,我們成了好朋友。
阿鋒在外面租了一間房子,不管怎么說,他現在也算是混了一個白領了。大熱天里,汗流浹背地跟著阿鋒走了無數的小巷,終于聽到他說了那兩個金子般的字:“到了。”那是一座半新舊的出租樓。阿鋒告訴我,他住八樓,沒有電梯。我一聽差點搶過行李就逃,后來想想,那么多小巷,萬一走不出去又累死了,反而更不劃算,只好乖乖地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上爬。
這是一個單間,沖涼房和煮飯的地方都設在里面,不過是隔開的,沖涼房門口就是煮飯的地方,臥室也就是飯廳。阿鋒說這里絕大多數的出租房都是這種格局,房租卻非常昂貴,這個房間每個月300元,還是因為在八樓,房租優惠。我直咂舌。我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氣,阿鋒已經開始動手做飯了,等他把色香味俱全的飯菜端上來時,我一時興起,忍不住唱道:“嫁人就嫁哥哥這樣……”末了還加一句,“就是太瘦了。”
我們倆都笑得倒在椅子上,等到笑夠了睜開眼睛,卻看到門口出現了一張滿是皺紋的極老的臉。我駭了一跳,馬上坐端正。阿鋒快步走過去,攙著那老人進來,又拿出一副碗筷。我一直在思索:這是誰?阿鋒的母親?似乎沒有那么老。
“歐陽,”阿鋒抬手在我眼前搖了搖,“這是陳婆,住隔壁的。陳婆,這是我的朋友,歐陽?!?/p>
“哦,好,好好。”陳婆的臉笑成一朵菊花,“什么時候擺酒席呀?”
“噗!”我和阿鋒同時噴飯。“不是的,陳婆,我們是好朋友,不是你說的那種關系?!卑h解釋道。
“哦,哦?!标惼潘贫嵌攸c頭,眼睛卻不住地打量著我。我的臉低得都要碰到碗邊了。
晚上,阿鋒提議去逛街,帶我去見識這座城市的夜景,我謝絕了。我心中城市的概念都是鋼筋水泥,沒啥區別,夜景都是令人眼花繚亂的霓虹燈,我早就厭倦了,我寧愿抱本書或聽收音機。阿鋒告辭了,因為我的到來,他又必須回廠宿舍住。我有一種鵲巢鳩占的味道。我是個喜歡過“半夜生活”的人,就是凌晨三點過后才休息+第二天七點多鐘就起床。
凌晨兩點多鐘的時候,由于太累。我感覺眼皮有點沉重,于是關了燈準備睡覺。四周寂靜得有點可怕。突然,我聽到隱隱約約傳來女人的哭泣聲,頓時睡意全無,耳朵豎起來的同時汗毛也豎起來了。是真的有女人在哭,我緊緊地抓住被子捂著頭,腦海閃過一幅幅恐怖的畫面——披頭散發的女子,滿臉是血……我害怕極了。烏龜王八阿鋒,讓我住這鬼屋!我在心里咒罵了無數遍,又自我安慰,沒有鬼,世上沒有鬼??晌覂刃膮s依然無法消除恐懼。
夜似乎更靜了,哭泣聲也越來越清晰,我全身都在發抖,用力地扯著被子,捂住耳朵,緊閉雙眼,全身神經隨時都有繃斷的危險。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我慢慢地松開雙手,哭泣聲似乎消失了,我看看手上的電子表:凌晨四點??奁暤南Р]有帶走我內心的恐懼,我無法入睡。
天終于亮了,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人卻更加的累,疲憊地把自己扔進夢鄉,剛合上眼,阿鋒就在外面“嘭,嘭”地拍門。無奈,我只好起來。
“小姐,都八點多了,你還……”看到我憔悴的臉,他吞下了后面要說的話,轉而關心地問,“怎么啦?眼睛怎么又黑又紅又腫?”我沒理他,轉身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著潔白的墻壁。阿鋒急了:“天哪,你說話呀!”
“我能說什么?我欠你錢啦?你竟然讓我住鬼屋!”想起昨晚恐怖的經歷,我哭得稀里嘩啦的,用力地扯了一大把紙巾,胡亂地擦著臉?!肮砦?”阿鋒睜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不是嗎?好端端的,凌晨三點了還有人哭,還那么凄怨!”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鬼,小時候我被鬼故事嚇得很慘,至今還有陰影。
“我知道了,”阿鋒若有所思地說,“是隔壁的阿珍,她是陳婆的孫女。說起來挺慘的,年齡大你幾歲吧,被一個本地仔騙了,去年生下一個小孩,就把她拋棄了,娶了別人,對她們母子倆不聞不問。阿珍氣得臥病在床很久了,經常深更半夜哭泣。可憐陳婆一把年紀了,還要照顧她們?!?/p>
“阿珍的父母呢?應該送她去醫院呀。”我不再害怕。
“我沒見過她媽媽,好像已經不在了。她爸爸每天去外面收廢品,賺的錢不多。隔壁那間房是一廳一室,光房租就600多元呀,四個人就靠她爸的退休金和收廢品賺錢養活。阿珍是心病,弄得身體虛弱,長年吃藥?!?/p>
“他們為什么不回老家去呢?老家再窮也是家呀?!?/p>
“不知道。”阿鋒搖搖頭。
“那本地仔真該死!”我非常激動地咆哮。
2
我打算在這里住半個月,收拾一下心情,然后去黑龍江,看看那個冰天雪地的地方。阿鋒的巢讓我占了,不過,他每天下班都回來吃飯,伙食費我們平攤。我不愿意欠別人的,這是我處世的原則。阿鋒對我煮的菜表示強烈的抗議,所以,往往是我煮飯,他炒菜。
這天中午,阿鋒一進門就又跳又叫:“歐陽,我發工資了,發工資了!”徹頭徹尾像個拜金主義者。
我嘿嘿笑道:“那你知道該怎么做了?”
“知道了,老規矩,今晚休息請你吃火鍋?!彼f。
我笑吟吟地向他投去贊許的目光。他還在跳。我忍不住提醒他:“小心把地板跳穿了。”他便在椅子上坐下來,一遍又一遍地數著那數了無數遍的鈔票,還自言自語地說:“3000多呀,有3000多呀?!?/p>
青春賣了這些錢還開心成這樣,我有點替他不平,但是,一想起自己這么多年熱衷于流浪,出賣青春換來的錢一分也沒攢下來,又有點羨慕他了。
他突然抬起頭對我說:“歐陽,我弟弟今年大學畢業了,我再也不用給他學費了,至于他找工作的費用,我也給他準備好了。明年過年的時候,我就可以回家蓋一幢三層的樓房了,然后,我就向我心中的那個女孩求婚,再然后,我就不用出來打工了,在家做小生意,過平淡美滿的生活……”他的眼睛透著夢幻。
我惡作劇地問道:“那女孩不會是我PE?”
“你?想得美!”他對我露出不屑的神色,然后又很陶醉地說,“她是我心中的女神,知道吧?女神!”他望著天花板,一臉的甜蜜。我敢肯定,此時他已經沉浸在他結婚的場面中了,這個“婚禮”不到一個小時不會結束的,看來,我只好自己動手炒菜。誰知,阿鋒的夢幻婚禮被陳婆打碎了。
陳婆顫抖著小腳哭著進來,也不說話,拉了阿鋒就往外走。我也急忙跟著走。她拉著阿鋒去她家的租房,剛進門,就聞到濃重的藥味,待走進另一間房子,潮濕夾雜著藥味差點把我熏吐。地上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臉上全是血。我控制不住自己,嚇得大叫一聲。
阿鋒抱起那人,叮囑我照看陳婆,然后沖出門去。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我的心臟急促地跳動: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來到這里遇到的都是那么恐怖的事?
我恐懼地環顧四周,這間房子異常的暗,厚厚的窗簾不讓一絲光線透進來,除一張床和一張舊得油漆都剝落的桌子以外,沒有任何的擺設,桌子上放滿了藥品,還有一張放大的照片,照片上,女孩依偎在男孩的肩上,露出甜蜜的笑容。這女孩應該就是阿珍吧,之前的她是那么的靚麗,這男孩應該就是那本地仔吧。愛情究竟有什么魔力?即使被弄得傷痕累累還要念念不忘。地上散落很多五彩的星星和玻璃碎片。我蹲下來,收拾那美麗的星星,并用膠袋裝好,掃去了地上的碎片。
陳婆一直哭,我不知該怎么安慰她。只是一直說:“沒事的,沒事的。”外廳傳來小孩的哭聲,陳婆要站起來,我把她按住,說:“陳婆,你先坐下,我去抱?!笨吹胶⒆訒r,我又駭了一跳:阿鋒不是說孩子有一歲了嗎?怎么才這么一丁點兒呢?孩子又瘦又黃,被子已經被踢開了,兩條蚯蚓似的細腿在亂蹬。我竟不知該怎么抱她,怔怔地站在床前。
“我來抱吧。”不知什么時候,陳婆已經走過來,熟練地抱起小孩,用含糊不清的歌謠哄著,可是,孩子仍然在哭。
“是不是餓了?”我問陳婆。“是的,是的。”陳婆一邊幫孩子換尿濕了的褲子,一邊說,“妹子,你幫我盛碗稀飯吧?!闭f完指了指一個黑黑的小銅煲。我打開蓋子,里面是燒得有點糊的胡蘿卜粥,一點油腥都沒有。沒有一點營養,孩子不瘦才怪呢。孩子真的餓了,把粥放進她嘴里就停止了哭,一碗粥很快就吃完了。孩子晶亮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看,可能是看到陌生人吧。我伸手去抱她,她竟然沒反抗。
直到晚上7點多的時候,阿鋒背著阿珍回來了。陳婆坐在床前,干枯的手愛憐地摸著阿珍的臉。老淚縱橫。
阿珍閉著眼睛不說話,服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我拉了拉阿鋒的衣角,出了外廳,問:“醫生怎么說?”
阿鋒說:“她不愛惜自己,自殘幾次了,身體太虛弱了,在醫院輸了液。輸了血?!?/p>
這時,門“哐當”一聲開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推著一輛自行車進來。老人的衣服很舊很臟,花白的頭發滿是灰塵,一張飽經風霜的臉沒有一點血色。
“成叔。”阿鋒叫了一聲。成叔抬起頭,向阿鋒微笑著點點頭,又向我點點頭。陳婆聽到聲響,走出來,拉著成叔的衣袖帶著哭腔說著四川話。我聽得出來,她在訴說阿珍的事。成叔掙脫陳婆的手,快步走進房間。我和阿鋒也跟著進去。
“你瘋了!”成叔咆哮著。
阿珍把臉側向里面。
我嚇了一大跳,抓住阿鋒的衣袖。
“你三番四次地尋短見,你對得起奶奶嗎?對得起我嗎?對得起你死去的媽媽嗎?對得起你的孩子嗎?你要死就在外面死好了,你走。你走呀!”成叔剛罵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阿鋒正要上去勸,成叔抬起頭,眼睛含著淚水,眼神憤怒而痛苦。
我和阿鋒輕輕地走出去?;氐桨h的出租屋,我們相對無言而坐。良久,阿鋒才說:“今晚不能請你吃火鍋了,我的錢全幫阿珍付醫療費了?!?/p>
“發生了這種事,就算有錢也沒有心情吃火鍋呢。”我說,“阿鋒,你說成叔會不會趕阿珍走?”
“不,不會的?!卑h肯定地說,“你沒見成叔哭了么?成叔對阿珍永遠都是不離不棄的,因為她是他女兒。歐陽,你以后多找阿珍聊天吧,好好地開解她,都是女子,容易溝通?!?/p>
3
第二天,我很早就買好了菜,然后敲開了陳婆家的門。成叔早就出去了,孩子還在酣睡。陳婆領我進了阿珍的房間。阿珍已經醒了,坐在床上,沒有抬頭看我一眼。
“阿珍,你好些了嗎?”我不善于交際,第一次跟她接觸,很窘迫,雙手握著她的手老半天才擠出這句話來。阿珍看著我并不回答,我就更窘迫了。
“我,我是阿鋒的朋友,你可以叫我歐陽。我很悶,來找你聊天呢。”我說。
“坐吧?!卑⒄涞卣f。
我坐在床沿上,卻又說不出話來了,過了好久,我終于鼓起勇氣,看著阿珍的眼睛,一口氣說出了昨晚就想好的話:“阿珍,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不能永遠活在回憶中,要學會忘記,忘掉過去的一切,為了奶奶,為了成叔,更為了孩子,為了你自己,你要堅強地生活,并且比以前要活得更好。成叔不容易啊!我看得出來,他很愛你的,他昨天說的都是氣話。我也看得出來,他撐得很辛苦,真的?!卑⒄湟粍硬粍?,看著我,眼淚簌簌地往下落,躺下用被子蓋住頭,嚶嚶地哭。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陳婆走進來,不解地看著我,我漲紅著臉趕緊說:“對不起,陳婆,我說錯話了,把阿珍弄哭了,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的?!?/p>
“沒事的,她經常這樣的,你先回去啦?!标惼耪f。
我遲疑著,失落地走回出租房,半躺在椅子上,腦子混亂得很。阿鋒下班回來,我沒跟他說話,他也不問我,他知道我古怪的性格。等他將菜飯端到飯桌上,我才坐起來,說:“阿鋒,今天我買了很多菜,你端一碟給陳婆,好不好?”
阿鋒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兩個大紅薯,說:“陳婆硬給的,說是她女兒捎過來的,正宗的家鄉紅薯?!?/p>
“你的人緣真好。”我有點羨慕他,又為自己感到悲哀。我關心別人太少,也很少得到別人的關愛。
阿鋒為我沒能好好地勸說阿珍有點失望。經過一夜的輾轉反側,我終于決定第二天繼續去找阿珍。我想好了,如果她要罵我,我就閉上眼睛,立正,一動不動地讓她罵;她要是哭呢,我就把肩膀湊過去,讓她伏在我的肩膀上哭,并準備一卷紙巾讓她擦淚,我相信,堅持就是勝利。
出乎意料的是,這次阿珍沒有罵,也沒哭,她竟招呼我坐下。我受寵若驚,之前的準備都用不上了,反而不知該怎么做。
“阿珍,昨天真不好意思?!蔽医K于“急中生智”,一開口就道歉。
“不是的,應該是我不對,把你嚇著了。很感謝你昨天說的話,讓我知道除了我的家人,還有別的人關心我。也感謝阿鋒,他是個好人。我爸昨晚咳嗽咳出血了,他有病卻依然每天出去收廢品,而我真該死,只想著自己。我們這些做兒女的總是傷透了父母的心。昨晚我一夜沒睡,我在想,為了一個男人,我真不應該?!卑⒄湔f著眼睛就濕潤了。
“那就對啦。”我的語氣頓時活躍起來,“把不愉快的過去統統忘掉,從新開始?!?/p>
“好。”阿珍從床上爬起來,把桌子上那些五彩星扔進了垃圾桶,又把鑲著她和那個本地仔的合影的鏡框高高舉起。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說:“阿珍,只要你放得下過去就行了,這個就當作留給孩子的一份紀念吧?!?/p>
“也是,至少我也曾有過一段快樂的回憶?!卑⒄淙玑屩刎?。
解開心結,阿珍的身體漸漸好起來了,她偶爾會抱著女兒去串門、逛街。我和阿珍也成了好朋友。隨著交往的深入,我對她家的了解也多了。阿珍讓我看了她家的全家福,那個時候,阿珍還在讀高三,扎著兩根長長的辮子,清純迷人。她母親端莊大方,成叔看上去比較嚴肅。她還有一個哥哥,不過,當我問及她哥哥的時候,她總是閉口不談。我也不深間。她還告訴我,她父母原本是中學老師。我對成叔既感酸楚又心生欽佩
“阿鋒,成叔原來是個老師呢?!背燥埖臅r候,我對阿鋒說。
“是呀,看他就知道是個知識分子。阿珍跟阿林也讀到大學畢業呢。成叔退休后本來是想帶著陳婆來這里享福的,誰知,阿珍遇上了這事,而阿林他……”阿鋒突然打住不說了。我疑惑地看著他,可他沒再解釋。
4
阿珍終于在一家工廠找到一份文職工作。
我在阿鋒這里已經呆了半個多月,覺得也該走了,正當我收拾好行李準備進行另一個新的行程時,卻又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八點多鐘,成叔還沒回來,阿珍來找我,很擔心的樣子。我安慰她不用慌,也許他一會兒就會回來,我心里卻也在著急。等到九點多鐘的時候,成叔還沒回來,我和阿珍再也坐不住了,就到外面去找,剛走到樓梯口,阿鋒就扶著成叔氣喘吁吁地走上來。
成叔看上去很虛弱,渾身臟兮兮的,散發出一般臭味。安頓好成叔,阿鋒把我和阿珍叫到外面的走廊上,說:“成叔今天在外面暈倒了,巡警把他送到醫院,給我打了電話,醫生說是肺癌,已是中期。這是檢驗報告。”
阿珍額抖著手接過檢驗報告,掩面而泣:“怎么會這樣?怎么辦?怎么辦呢?” “通知阿林吧?!卑h說。 “不,不行,爸爸不想見到他,每次見到他總會大動肝火?!卑⒄溆昧u頭。
“可治這病需要錢啊!畢竟他們是父子,成叔的病不能再拖了?!卑h邊說邊掏出手機撥電話。
阿林就是成叔的兒子,可為什么他們好像有仇似的?我拍拍發脹的腦袋。
一會兒,阿鋒掛上電話,說:“阿林在陪客戶吃飯,可能晚一點過來?!?/p>
那天晚上,阿林沒有來。
我凌晨五點鐘才睡,八點多鐘就被一陣吵鬧聲驚醒,打開門,赫然看見一個頭發蓬亂、神情憔悴的男子跪在成叔家門前,一張張紅色的鈔票飄散在地。
“你給我滾!滾呀!”成叔如雷般地吼叫,夾著驚天動地的咳嗽,仿佛整幢樓都在搖晃,“我就算死了,也不會用你那骯臟的錢!你早就不是我兒子了!”
“爸,您不要這樣啊!爸!”阿珍在哭,陳婆在哭,孩子也在哭。
我沒敢進去。阿鋒不在,面對這樣的場面,我完全沒了主見,只能倚在門邊看著這一切。
這時,一個一身名牌裝扮的女人從樓梯口出現了,從高跟鞋撞擊木板急促的聲音可以聽出,那女人正在生氣。她的一張粉臉如千年冰山,眼睛死盯著跪在地上的男子,氣憤地說:“我早就知道你在這里了!”那是一口臺式普通話,“哦?你現在很有錢啦?撒得滿地都是!你跪在這里做什么?老頭子死了嗎?啊?你看你這副鬼樣,他根本不領你的情,你還不知道嗎?現在幾點了?今天我爸要帶重要客戶來,你這副樣子怎么見人?如果這份合約有什么閃失,你就滾回你老家去!一家人都是死要飯的!”
“夠了!”跪在地上的男子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冒著火。那女子嚇得倒退一步。那男子又說:“他是我爸,他現在病了,我連來看他的權利都沒有嗎?我是你丈夫,不是一條狗!”
“你……你……好,你敢這樣跟我說話,你有種!”女人憤怒地轉過身,扭著屁股噔噔噔地走了。男子看著她的背影,竟是一臉的茫然。
“你還在這里做什么?享你的榮華富貴去呀!我沒你這個兒子!”成叔又一聲大吼。
男子把地上的鈔票一張一張地撿起來,疲憊沙啞地叫了一聲:“珍!”
阿珍從房里走出來,說:“哥,你走吧,別刺激爸了?!?/p>
“這錢你拿著,不夠再跟我說。”男子說。
“好。”阿珍接過錢。
“阿珍!”成叔吼叫著,“別拿那錢!你想氣死我是不是?你也走,你也走好了!”
阿珍整個身子抖了一下,把錢還給她哥哥,無奈地說:“哥,你走吧,明天我找你?!?/p>
男子默默地轉過身,走得很慢很慢,似是孩子孱弱的腳步,永遠走不到那邊的樓梯口。阿珍走回屋子,門“嘭”的一聲關上了。走廊又恢復了寂靜,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
5
“今天早上,阿林來了,還有他老婆。”晚上,我對阿鋒說。
“我知道了。”阿鋒剛吃了幾口飯就放下碗,雙眉緊鎖。
“你怎么知道的?”
“阿林是我們的副總經理,他老婆阿儀是我們的總經理,我們廠是阿儀的爸爸開的,他們是臺灣人。”阿鋒的訴說讓我不自覺地“啊”了一聲。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團。我全都告訴你吧。7年前,高中剛畢業的我來廣東打工。那時候,我們那間廠的規模還很小。我從一個普通員工做起,兩年后,我當上了拉長,工資有1000多元。阿林就是那個時候進廠的。他大學畢業后出來,已經有兩年的工作經驗,做了經理助理。他長得很陽光、帥氣,我跟他很聊得來,但我知道,他很向往豪華的生活,很喜歡車、別墅,還有那一擲千金的豪氣。他經常提起他的女友,他們是同學也是老鄉,據說是青梅竹馬。我還看過那女孩的照片,很清純。那年,我們都沒有回家過年,老板帶著他那留洋的女兒過來了,請我們吃了一頓飯。那時阿儀像一個高傲的公主。后來,我就沒再聽阿林提起過他的女友了。當他和老板的女兒的事傳得沸沸揚揚時,他才跟我說,他跟老板的女兒在一起了。我沒問他跟他前女友的事。那年7月,阿珍大專畢業,從家里來了。阿林帶她跟我見面。那天,阿珍身穿一條潔白的連衣裙,肩披長發,很美,像一位天使。我愛上了她,但是,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我就這樣默默地喜歡她。后來,她跟一個本地的男子交往??吹剿腋?,我也很開心。不久,成叔退休了,也帶著陳婆從老家過來,為的是和兒女在一起安享晚年。他一直租住在隔壁。成叔人很好,我把他當父親一樣看待,因為我父親很早就不在了。我對阿珍的感情,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地升華為友情、親情。過年時,我家里幫我介紹了一個女孩子,她是我們家鄉小學的老師,很純樸,是一個很好的女孩。我們開始交往,但一直到現在沒敢提出結婚,因為我們肩上的負擔太重。阿林是前年年初結婚的,算是入贅。結婚當天,阿儀極力反對成叔一家出席,她認為她家是所謂的上流社會人家,成叔一家不配。成叔事后才知道阿儀是這樣的人,同時也看穿了阿林的本性,整整臥病在床一個月,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跟阿林斷絕了關系,也拒絕了阿林的任何生活上的資助。雖然他有退休金,但為了不虛度晚年,跟母親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他每天踩自行車出去收廢品。那時候,阿珍已經跟她的男朋友在外面租房同居。阿林沒敢來這里,因為阿儀不允許他來,也因為成叔不想見到他,他只能從我這里得知他們的消息。我對阿林有情義也有憎恨,還有憐憫,我們曾是那么要好的朋友,我看得出來,他終于擁有了別墅、轎車,可他沒有得到真正的快樂,他失去了人生最可貴的東西。去年,阿珍生下了女兒,那本地仔卻把她拋棄了,成叔便把她們母女接到這里來住。成叔收廢品從原來的主要是為了消磨時間而變成了一家四口的主要生活來源,壓力自然大了,身體也已遠不如前。阿林知道這事后還是沒有來過這里。在辦公室,我親耳聽到過阿儀當著阿林的面罵阿珍不要臉,不允許他來這里。他只有時常向我打聽他們的情況。”
“為什么成叔他們不回家?”我問。
“成叔是個有文化的人,一向清高,家里發生這樣的事,怎么有顏面面對家鄉人呢?當然,他沒回老家更大的原因是為了陳婆。我們廠就在這幢租房的后面,他們租的房子的窗戶正好可以望到我們廠。陳婆每天都會站在窗口搜尋阿林的身影。她理解兒子,但也疼愛孫子,盡管不能相聚。但想念的心卻不會因此而隔斷?!?/p>
“那現在成叔這樣子該怎么辦呢?”我擔憂地說。
“今天阿林給我錢,讓我帶成叔去看病,就說是我借給他的錢。只能這樣了,要不然,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阿鋒帶成叔去了醫院。我再一次看到成叔眼里的淚水。陳婆在屋里帶小孩,阿珍請假照看成叔。我仿佛也成了他們家的一份子,很自然地幫忙買菜、做飯、送飯。
6
成叔住院的第三天凌晨五點鐘,阿鋒在外面急促地敲門。我從床上跳起,打開門,阿鋒雙眼紅腫,頭發凌亂,看上去疲憊不堪?!俺墒遄吡??!彼ぷ由硢?。
“啊?怎么會這么快?”
“昨晚他一個人偷走出去,喝了很多酒,被車撞了,搶救不了?!?/p>
“為什么不早跟我說?”
“這幾天你也累了,何況,那時已是凌晨三點多了。如果愿意,你就去醫院看他一眼吧,尸體今天上午就要火化了?!卑h沮喪地說。
我頭腦一片混亂,跌跌撞撞地跟隨阿鋒走向醫院。
阿珍躺在病床上,醫生給她打了鎮定針。陳婆沒有哭,她握住成叔的手,一動不動地坐著。我知道,她忍受的痛苦,遠遠高于凄厲的哭聲。阿林來了,他抱著阿鋒哀戚地哭。阿儀也來了,戴著一副超大的墨鏡,兩塊鏡片遮住了她三分之二的臉,看不清她的表情。
每一天下午6點多鐘,我和阿鋒送阿珍和陳婆去車站。阿珍背著她女兒,陳婆懷里抱著成叔的骨灰盒,她們的神情一直都是木然的。陳婆的平靜讓我心生害怕。這次陪她們回去的是成叔以前的學生,成叔曾有恩于他。列車徐徐前進時,阿珍和陳婆沒有回頭。是的,她們不需要回頭,也不能回頭。他們懷著美好的憧憬而來,卻留下無止境的傷痛,這里根本沒有值得她們留念的東西。
7
這天晚上,突然停電了。我和阿鋒點燃了一根蠟燭。微光中,阿鋒閉上雙眼,半躺在椅子上。盯著蠟燭,看著它慢慢滴落的淚水,我突然伏在桌上哭了,說不出為什么如此傷心。
“歐陽,你真的累了,先休息吧。你原本是來我這里尋找快樂的,這段時間卻發生了那么多事。還好,都過去了,都已經過去了,我們還要面對未來的生活的-…∥’阿鋒不停地勸慰我。
我擦干淚,堅定地說:“阿鋒,我決定取消去黑龍江的行程了。我終于明白你為什么能夠那么安分地在同一環境呆那么久,因為你心中有愛,有對親人的愛,特別是對你弟弟的愛,你要以安穩的工作來保證弟弟順利地完成學業,你擔不起跳槽的風險。而我的親人也需要我資助,可我卻從未為他們想過,一味固執地沉迷于流浪,以為這才是真正的瀟灑,殊不知,我的親人其實對我有多擔心。從你身上,從成叔身上,我終于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我明天就回到親人的身邊去?!?/p>
阿鋒贊許地點頭。
車窗外的景物一掠而過,就像生命中的一切,來去匆匆。
責任編輯:雪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