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姐夫,已是在姐姐的婚禮上。先前聽說他并不出色,所以我很失望。我一直不怎么想見他,害怕替姐姐委屈。
即使在新婚喜慶氣氛的烘托下,姐夫仍然是那樣的貌不出眾:中等個子,面容蒼老,眼睛是單眼皮,額頭太寬,頭發不知是沒梳還是怎么的,亂亂的,穿上一套西裝著實有些滑稽,褲腳拖著地,新郎扣花別歪了。唉,他怎么看都寒磣,一個鄉村教師,透著呆呆的書生氣。而他身邊的姐姐多美。清秀端莊,化了淡淡的妝,笑意盈盈地招呼著客人。姐夫這樣的男人能娶到姐姐可真是走了好運。
可是,再美的姐姐也經受不起病魔的折磨,婚后五年,姐姐生病去世了。五年的婚姻,姐姐很幸福,姐夫對她好,對我們家人也很好。我先前對姐夫不好的印象,漸漸改變了一些。尤其在姐姐下葬那天,我走在送喪的人群中,看著姐夫眼睛哭紅了,腫得像爛桃,原本就丑的他更顯蒼老。我有點同情他。看著一锨锨掩蓋棺材的黃土,姐夫泣不成聲。天氣很冷,我抱著三歲的外甥女,淚水滴在她頭發上,她那么小,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是一個勁地哭,用幼稚的童音沙啞的嗓子喊著:“我要媽媽……”
姐姐就這樣走了。帶走她的美麗,就在她病重時仍然那么美。臨去世前,她交代姐夫往后找個好女子,丫丫可以放在我們家。我在姐姐墳前默默地念叨著:姐姐,你放心去吧,我們會照顧好丫丫。
這一幕是我永遠不想回憶的,那凄涼、悲傷的氣氛,天知道有多慘。
再后來。聽母親說,姐夫的家人一直在給他物色對象,母親也催他早點再成個家,丫丫放在我家讓母親帶。姐夫聽了不置可否,并不回答。每次提起姐夫,母親說:“玉生是個好娃,唉,可惜咱姑娘命薄。”父親狠命抽著旱煙,吐著重重的煙霧,原本沉默的他在姐姐去世后話更少了。
我還有一年就大學畢業了,為找工作而發愁,一次回家,在家住了兩天,就急著想回學校。誰知,一位要好的同學找上門來。說她正在一家電視臺做實習編導,想在9月1日前拍一集有關鄉村教師的電視短片,讓我給她物色一個鄉村教師做背景人物。聽她一說,母親說:“玉生挺合適。”父親也點頭。
第二天,我和父親來到姐夫所在的學校。學校那么熟悉,以前姐姐在的時候,我放假時會去住上幾天,我一去,姐夫就很少在家,反正他在家我也很少理他,“姐夫”這個稱呼我從沒叫出口。只是,這所學校古老的校舍,以及從窗戶外面看到教室里排得整整齊齊的桌椅,總讓我回想起我兒時的歡樂和天真。姐姐去世后,我再也沒有來過。看著這些,我忍不住又想起姐姐,眼淚在眼眶里打滾。
我們的熱情與姐夫的平淡形成強烈反差,姐夫聽明我們的來意,淡淡地說:“有啥好拍的?我一個普通教師很一般。”我一再勸說,姐夫一再推辭,并說要回家,有事。我覺得姐夫很難說話,以前姐姐在的時候,家里有事他會很盡心幫忙。難道是人走茶涼,人不在,人情不在?
“行了,你回家有事,不就是回去找個后妻嗎?姐姐不在,你就變了。你不幫算了,我不信找不到人。”我說。
聽到我的話,姐夫愣愣地站在那兒。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著我。我有些心虛,不敢看他。他沒說什么,只是苦笑一下。
“春,你咋說話呢?”走在路上,父親罵我,“讀這么多書連句話都不會說。”我覺得很憋氣,很后悔去找姐夫。看到我的表情,在家等好消息的母親和同學已明白一切。同學說,不行就算了,她再想辦法。天已經晚了,我們留她住一夜。
母親小聲對我說:“春,咱家要是再有個閨女,我會讓她嫁給玉生。”我很詫異,因為當初父母極力反對姐姐這門婚事,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都嫌姐夫長得不好看。
吃罷晚飯,我和同學正想睡覺的時候,聽見外面有人敲門。
母親一邊應著一邊拖著鞋去開門,隱約聽到姐夫的聲音:“媽,睡了吧?春呢?”
“進屋坐吧,我去叫她。”母親說。
不知道姐夫怎么考慮的,答應了拍攝的事,還問我是否也去,姐夫說我去了至少有個熟人,不會太生分。同學向我承諾,若拍制成功,不會虧待我,找工作的事她出力。
同學帶著攝制組在姐夫所在的學校安營扎寨,很快進人狀態。這期間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想起第一次姐夫見我的那位同學時,同學來自城市,很開朗,她先去握姐夫的手,姐夫有些窘迫,臉一下子紅到脖子根。我看著姐夫在一旁偷偷樂。姐夫有著淳樸、厚道的鄉土氣息。
拍攝姐夫執教課堂的那一節,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著姐夫認真、負責地教學生。我知道,姐夫那神情絕不是在演戲,而是他真實的一面。
快馬加鞭,同學拍攝得很快,接近尾聲,一向被動的姐夫突然提議說學校后面的山上有一塊地,很美,能不能去那兒拍些景。那一片地長著青青的小草,還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鮮嫩的黃色野花,風吹過,黃花飄搖不定,仔細聞,好清香。姐夫像在回憶以前的快樂,這幾天的拍攝讓姐夫心情好多了。聽學校的教師講,自姐姐去世后,很少看到姐夫笑。有時候,姐夫會一個人去姐姐墳前偷偷哭泣。有時他會莫名其妙地說:“丫丫,要是你媽媽在該多好。”這會兒,姐夫像是在想念姐姐。
“我和妻子經常來這里。”姐夫自己說著。我們都不說話。我把臉偏到另一邊,害怕眼淚會流下來。我何嘗不想念姐姐呢?尤其是看到丫丫,她長大了,大家都說她長得像姐姐。
電視片拍好后,同學送了一盤帶子給姐夫。9月1日,在電視臺的特別慶祝教師節的節目中播出了姐夫執教的場景,我看了,很感動,片子剪輯、攝影都很好,姐夫也表現得很好。那一刻,我覺得姐夫很耐看。越看越有氣質。
姐夫出了名,每天收到的信很多,也有邀請姐夫到城市任教的信函,姐夫不為所動,在那兒守著原來的崗位。
一年過后,我大學畢業,在市里找了一份還算滿意的工作。戀愛在學校里談過,但畢業之前我們分手了,他去了南方,而我總覺得有什么在留著我,我不想離家太遠。我腦海中時常浮現姐夫的樣子,或憂郁的沉默,或說話時淡淡的語氣,一回家,我就想看丫丫。丫丫已經讀書了,不知道姐夫找好人家沒有。
我克制自己不要再見姐夫,我害怕見他。
冬天到了,那天下午快下班時,我接到母親的電話,說讓我快去市人民醫院,丫丫生病了,很嚴重,姐夫帶著她去了醫院。母親也說要來,可姐夫抱著丫丫在前面跑得很快,她怎么也趕不上。我掛了電話,就趕去醫院。
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我看到了姐夫。我慢慢地走過去,看著他,心頭一顫,我看到他那這個年齡階段原本該烏黑的頭發上面有斑斑白發,看到姐夫的背在一動一動的,他一定在哭。我覺得眼前這個男人這時好需要有人來安慰。為什么姐姐去世三年了,他還不成家?為什么一個人?
“姐夫。”我輕聲叫他。
姐夫抬起頭,他的眼神孤單、無助,又有些吃驚。
他擦了擦眼淚,說:“春,你咋知道的?工作這么忙,別打攪你。”
“別說這些。丫丫好些沒有?”我問。
“會好的,會好的,會好的……”姐夫說話有些亂。老天已經奪走他的一個女人,不會再這樣無情地奪走他的女兒。我想。
我向單位請了假,日夜照顧丫丫,也照顧姐姐的他。姐夫一定來世還是姐姐的,他和姐姐是那樣的相愛。我給他們父女買了幾套衣服,姐夫穿上我買的衣服,人顯得精神一些。我忙于照顧他們,自己倒不收拾,一照鏡子,幾天下來,顯得又老又瘦。
同一個病房的阿姨夸我和姐夫“多好的兩口子”,我聽了很難為情。姐夫的臉也紅了。更讓我們尷尬的是,丫丫清醒后,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叫“媽媽”。我看著她輕拍著她:“丫丫乖,媽媽在這兒。”
出了病房,我低著頭。姐夫一個勁搓手,我們誰都沒說什么。
一個禮拜后,丫丫完全康復。姐夫說了很多感激的話。我看著他,覺得他好見外,在跟我客氣。我說:“姐夫,丫丫也是我的寶貝,我也一樣疼她。”姐夫說是。我說那你就別再客氣了。
把他們父女送上回去的車,我覺得心里空蕩蕩的。丫丫很乖,招手說再見,可我分明聽到她還在叫我媽媽。姐夫走后,我覺得自己好像不知什么時候愛上他了。
春節快到了,我回到家里。丫丫住在我們家,她長高了不少,更像姐姐。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她會說:“小姨,你真像我媽媽。”
我笑著問她;“媽媽長什么樣子,你知道嗎?”
“我問爸爸,他告訴我媽媽和你長得很像。”丫丫說。我聽后心里很難受,不知道為什么。
“丫丫,爸爸現在好嗎?”我問丫丫。
“我從外婆家回去,爸爸也會問見到小姨沒有。”丫丫說。我愣住了。
我沒有問母親有關姐夫的事,我怕被母親看出心事。我的愛是不可能的,姐夫的心里只念著姐姐,姐姐溫柔、恬靜,我潑辣、倔強,先前見他連話都不說,從來沒叫過他。
臘月二十七,姐夫要來接丫丫。我坐在自己房間刻意打扮,對著鏡子把頭發梳了又梳,想把自己改變得溫柔一些。我緊張的心怦怦跳個不停,一會兒盼他來,一會兒又擔心他來。
等到姐夫趕到我家,我還在鏡子前坐著。我聽到姐夫和父母說話,似乎沒有問起我。
“小姨,我要走了。”丫丫進來跟我說話,我才回過神來。丫丫抱著一個大袋子,說:“爸爸給你做的好吃的,小姨,放在哪兒?”
“丫丫,走了……”姐夫在外面喊。丫丫把袋子放下,抱著我親了又親。臨走,我看到她眼睛紅了。
要是以前,我家人無論如何會留姐夫吃完飯再走,可為什么今天不留他?姐夫把丫丫帶走了,我的心情糟糕到極點。
母親說:“玉生明天結婚。唉,那孩子,早該再成個家了。以后他就是別家的女婿,怕是不會來咱這兒了。你說咱家上輩子是不是欠了,人家玉生的?”
春節過后,我回到單位。聽說姐夫帶著丫丫、新媳婦來我家拜年。
我常想,若是再去一趟姐夫的學校,會不會遇到他?或許說幾句話也好。可我卻沒勇氣去。我想,淡忘這一切吧。對姐夫的愛,我始終沒有說出來,而在姐夫心中,有我的一席之地嗎?我發現自己透支了愛情,愛得一敗涂地。
責編:雪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