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鄉地處湘南一隅。家鄉有句俗語:十里不同音。這話一點不假,有的地方,隔條河,隔座山,說的是迥然不同的兩種方言俚語。村鄰們有時與跟自己不同語言的陌生人交流時,干脆籠統地稱對方為“打官腔”,立時心生隔閡和疏遠。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初的一個故事。村子里考出了第一位大學生,上了哈爾濱工業大學,這一讀就是四年。畢業后,他第一次回到故里。雖然不是少小離家老大還,但鬢發未衰鄉音改,他操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走東家、串西家,到鄉鄰間拜門兒。久別相見,本應歡喜異常,可大學生前腳剛跨出人家的門檻,村子里心直口快的麻子七叔在背后就發話了:“娘的!考上大學做官了,跟老子擺譜打官腔。”
麻子七叔的話最后傳到了大學生爸爸的耳朵里。黑腳丫的爸爸對著戴眼鏡的兒子沒頭沒腦地好一頓訓斥:“你這小子,倒打起官腔來了,是不是真忘了祖宗?”大學生一陣愕然。
麻子七叔的大兒子小強自幼聰明好學,是塊讀書的料,可麻子七叔家里平時靠母雞屁股里摳幾個蛋換鹽油,實在供不起三個兒女同時上學。因此,小強剛讀到高中一年級便輟了學,一抹淚,背起一個鼓鼓的蛇皮袋搭上了開往廣州的列車。這是上世紀八十代中期的事情,“打32\"在我們家鄉還是個新鮮詞兒。
小強這一去就是六七年,其間可苦了麻子七叔的腳桿,像陀螺一樣今天跑鄉政府的電話亭(那時候還沒有程控電話和手機)聆聽兒子小強的問候,明天邁進鎮里的郵政所去取像雪花一樣漫漫飄來的匯款單。麻于七叔家里的磚坯房早拆了,一座三層的大樓房拔地而起,裝潢得富麗堂皇。
小強在上世紀九十年初的一個春節終于回來。只見他西裝筆挺,皮革锃亮,還開回來個“蛤蟆車”。他走左鄰,上右舍,先遞一支“萬寶路”煙,嘴一張:“屋企人都幾好嗎?”他說的是廣州話,意思是家里人都好嗎?鄉鄰們雖然茫然地看著小強的嘴巴一張一合,這“露骨”地打官腔卻沒有當年面對大學生時那種尷尬,他們都似乎要從小強一張一合的嘴巴里尋求出希望。
一季莊稼已交不齊一名高中生的學費,整個村已留不下一個壯勞力的心,閉塞的故土越來越遙遠,遙遙的城市卻越來越親切。自然,小強的官腔變得并不討人嫌。
新千禧年初,一條六米寬的大馬路不知從什么地方來,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從村子旁蜿蜒而過。自此,馬路上走過來好多好多夾黑皮包、打官腔的“客”。他們把家家戶戶黃燦燦的稻谷、碩大的檳榔芋、大娘大嬸們一天天地撫摸大得滾壯的肥豬,聽說是運到小強打工的地方,有的說是更遠的地方。如果哪個鄉鄰能跟“客”回幾句官腔的話,那么,同樣的貨物肯定能賣高幾分錢,這是麻子七叔們日積月累學的乖。就連麻子七叔的小兒子與人合伙販過幾次東西到廣東、深圳那地方,回來這小子也是一口“官腔”。
現在,村人們通過大馬路奔向四面八方——讀書的,已考上了二十多位大學生;打工的,廣東、福建、上海、海南…都有他們去留的腳印:做生意的,有幾個心大的年輕人已跑到了越南的西貢市。
每到新春佳節,村子里奮飛出去的“侯鳥”們像倦鳥晚歸,帶著果實從四面八方回巢,但“巢”早已不是枯枝敗葉裹就,樓宇林立煥然一新的“巢”內,回歸的“侯鳥”們匯集其中,南腔北調,打起了各種各樣的“官腔”。我曾親耳聽見第一位大學生的兒子問候麻子七叔:“Hello(英語,你好),爺爺!”麻子七叔一臉地燦爛:“Hello,乖!”好像他自始至終頭腦中不存在“打官腔”那尷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