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杜絕刑訊逼供的現實路徑

摘要：在現代社會中刑訊逼供雖較少出現，但在司法活動中仍時有發生。禁止刑訊逼供成為一項重要的司法課題。由于刑訊逼供存續的時間較長，對它的深入認識應從古代著手。本文試時古代刑訊制度運行的各種社會條件進行考察，指明了引發刑訊逼供出現的口供中心主義，司法資源匱乏，科技水平落后，官民對立結構等四大社會條件?，F代社會杜絕刑訊逼供應從消除上述社會條件這一根本層面著手。

關鍵詞：杜絕；刑訊逼供：現實路徑

中圖分類號：D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8)01－0098－03

在現代社會的司法活動中，通過刑訊逼供的方式來獲取口供的做法已越來越少。刑訊逼供的減少成為司法文明的重要表現，而在國家的刑事法律也有明確禁止施行刑訊逼供的條文。但令人遺憾的是。刑訊逼供仍會在某些案件的審理過程中死灰復燃，有時甚至還會鑄成冤假錯案，使無辜者蒙受不白之冤。為什么在法律明文禁止的情況下。刑訊逼供制度仍會陰魂不散?這成為了一個難以解決的現實難題。根據法社會學的理論。任何法律制度的運行均與一定的社會條件相關。由此，為了徹底消除刑訊制度的潛在影響力，我們必須尋找到這一制度運行時所依托的各種社會條件。刑訊制度在我國長期存在。追溯歷史，從秦代法律明確規定刑訊制度時起，刑訊制度被古人作為一種合法制度通行于整個封建社會。直至到清末變法修律時，在沈家本主持制定的《大清民事刑事訴訟律》中才明確禁止施加刑訊。雖然刑訊自此失去了合法地位，但仍在實踐中屢禁不止，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現在。尋找杜絕刑訊逼供的方案應從歷史著手，頗具啟發性的答案就在其中。刑訊制度產生于古代社會，它在當時必然依托于一定的社會條件而發揮作用。刑訊制度仍在現代社會中時隱時現應與這些社會條件的持續作用密切相關。對這一問題的考察正彰顯了鑒古知今的道理。

一、被告必須認罪——口供中心主義與刑訊逼供

在中國古代社會的司法實踐中承認多種證據，證人證言、書證、物證、鑒定筆錄等在現代的訴訟法中能夠找到的證據種類，在古代社會也同樣具有證明效力。然而，在這一證據體系中，口供被置于中心位置，尤其是犯人的口供被認為是能否定罪的關鍵性證據。

在古代社會中的口供中心主義原則在多個方面都有體現：

1、法典規定的證據制度是以口供為中心的：在封建法典中對斷獄行為加以規范的法條中。很多內容都是與口供的獲取及維持相關的。試以唐律為例加以說明：(1)對誘使罪犯做出虛假口供的行為加以處罰。就此唐律中有主守導令囚翻異條規定：“諸主守受囚財物。導令翻異……以枉法論，十五匹，加役流；三十匹，絞?！北緱l疏議日“‘主守’，謂專當掌囚、典獄之屬。受囚財物，導引其囚，令其翻異文辯……”(2)有多條對刑訊加以限制的條文。而刑訊是以獲得口供為目標的取證方式。比如：“應訊囚者，必先以情，審察辭理，反復參驗；猶未能決，事需訊問者，立案同判。然后拷訊。違者，杖六十?！?3)強調同案犯之間的對質，如有同案罪犯需要通過雙方對質，很明顯，這一程序規定對于查驗口供的真實性有益?！爸T鞠獄官，停囚犯對問著，雖職不相管，皆聽直牒追攝?！币陨现T項規定都立足于排除各種不當干擾。使口供能真實恰確地反映案件事實，以便達成公正處斷案件的目標。這些規定彰顯了口供的中心地位。

2、司法實踐中，審判人員的取證活動常常是以獲取口供為核心目標的。這從一個側面表明了獲得口供的重要性，也就是說，如果其他證據形式具有超越口供的效力。如果法律要求獲得客觀證據才能定罪，那么審判官員就不會在獲取口供方面不遺余力，甚至不擇手段地動用殘忍的刑訊。審判官員對被審人員口供的重視在下述的多個方面均有體現：第一，僅有口供，即可定罪：在古代的司法實踐中。官員僅憑自己先期的猜測和在隨之展開的審訊活動中得到的口供即可以對案件做出判決。在史書中有很多這樣的案例。比如“劉徵柔，字君美，大興安次人。天眷二年，擢進士第。初為真定欒城主簿，轉開遠軍節度掌書記，遷洪洞令?；杖崦髅羯坡爺唷？h人楊遠者，投牒于縣，以為夜雨屋壞，壓其侄死，號訴哀切?；杖崾煲暥υ唬骸昀敦敹鴼⒅苏_雨耶?’叱付獄，其人立伏曰：‘公神明也，不敢延死?！熘糜诜ā！钡诙賹彾ㄗ飼r對口供的重視：在初審錯案的再審中。再審官員常常會在懷疑案件處斷是否公正的前提下。再次提審案犯，獲得他們的翻供證詞，以便坐實自己的猜測并開展進一步的調查，為翻案提供必要的依據。比如北宋時“王利郎中通判滄州時，閱具獄有群盜當就死，利查其氣貌非作惡者，密訊之，頗得冤狀，乃留不決，且索境內。后數日。盡獲真盜，賴免者七人?！钡谌?，即便是在那些關注其他證據形式的獲取，并善于從口供中尋找破綻。進而獲得正確的處斷結果的案件里，在初步審理中，為獲得犯人的口供使用刑訊的例子也不鮮見。這表明審判官對其他證據的關注并未消減其獲取口供的中心目標。其他證據的輔佐驗證是為了在訊問犯人時，能在更多的正確先見的指引下，或是有憑有據的指斥犯人，使其服罪；或是在存有疑問的前提下進行審訊，避免鑄成冤案。比如唐時，清海軍節度使劉崇龜在任時，遇有一案，一富商之子泊船岸邊，見到岸邊有一個富貴之家的美麗女子，他與此女約定夜晚相會。此女虛掩門戶等待富家子來到，不巧有一賊人人室盜竊，此女被殺，富商子赴約時，此女已死，他摸到血痕，張皇失措，連忙逃走。后此案發，劉崇龜先考訊富商子，富商子將實情告之，雖然受到刑訊但始終不承認自己殺人。劉崇龜認識到此案有蹊蹺之處，于是展開調查，最終查獲了真兇。

3、傳統觀念中，口供被認為是最好的證據，儒家思想是封建社會的主流思想，在儒家眼中，口供的獲取是極其必要的?！吨芏Y秋官小司寇》“以五刑聽萬民之獄訟，附于刑，用情訊之，至于旬及弊之?！庇们橛嵵?，其意指在斷案時，不僅要用刑罰懲罰罪犯，還應該使罪犯服罪，使其承認罪行。做到心服。如果罪犯心服，那么他就是真心承認犯罪，自然不存在冤枉的情況。由此，口供來自罪犯的陳述，由此口供也就順理成章的被認為是必須獲得的關鍵證據。口供中心主義在現代的視角下是過于主觀化的定罪方式，但在那個從神判到人判的過渡時期，卻是具有明顯的進步意義的。而且刑訊逼供并不是這種定罪方式下的唯一產物，西周時期審案中的五聽制度也是在重視口供的背景下運作的。以“辭”、“色”、“氣”、“耳”、“目”為基本內容的五聽制度，是通過觀察犯人在審訊中的言辭、面色、氣息、聽音、眼眸狀況來判定犯人的口供是否真實，也就是說通過法官對犯人外在表現的觀察，附加相關外在表現對應相應的心理活動的一般原則，來判定犯人所言是否真實。從性質上說，這是一種證據的辨偽程序。如果在五聽這一溫和的，只有語言交流而無殘暴舉動的審訊過程進行后，審案官員仍不能確認犯人的言語是否真實，那么刑訊逼供這一暴力方式便要登場。這來源于一個簡單的邏輯過程，因為口供的極端重要性，所以為了獲得口供自然要不擇手段，尤其是在犯人冥頑不靈，閃爍其辭的情況下，對犯人進行拷打似乎是一個必然的趨向。

二、優秀法官的缺失——司法資源匱乏與刑訊逼供

刑訊逼供在采證的時間上比其他的采證方式相對要短，通過嚴刑拷打，對犯人進行肉體和精神折磨達到在短期內獲取證據的目的。刑訊逼供的這一特點符合在司法資源相對匱乏的古代社會完成案件審理的需要。古代社會的司法資源是匱乏的，這種匱乏性表現在官員法律素養的低下和審理時間較短等方面，針對這些現象，應配合中國古代的其他相關制度加以說明。

1、科舉制度對官員法律素養的漠視，自唐以來，中國實行科舉選官制度，簡而言之。這是一種通過公平的考試制度來完成官員的選拔過程的制度。在科舉的科目設置上，可以看到法律不是占主導地位的科目，雖然不排除在某些朝代設置過專門考察法律知識的科目(比如唐代的明法科)。但是就總體而言，法律知識是被科舉考試所忽視的知識領域。可想而知，在這種考試制度下選出的官員在法律素養方面將是先天不足的。這使審案官員缺乏必要的審案能力，而易于走向迷信暴力的極端。

2、行政監理司法制度對審案官員法律素養形成的影響。在行政監理司法的體制下，從地方和中央都不存在司法獨立意義上的專業司法官。不能期望這些官員有專業化的操守和裁斷案件的專業技能。而這些技能上的欠缺在采證方面的影響是官員往往沒有意識或能力獲取實物證據，或是不能對實物證據進行有效鑒定。因而只能靠刑訊獲得口供的方式來判定罪責。就此，瞿老曾言：“一個沒有豐富經驗的州縣官是無法指望其正確認定一樁傷害的。”

3、地方官員的任務繁重，人數較少，無力承受長期的訟案處斷過程。如將視角繼續深入進去，可以看到他們在進行司法活動之外，還需要履行其他職能，負擔沉重?！皬乃羞@些職能都由州縣官一人負責的這一事實來看，他就是‘一人政府’，而他的下屬們顯然只扮演著無關緊要的角色。”可見，負責處理大部分訟案的地方官員是負有綜合性職能的官吏，他們不僅要負責審理轄區內出現的訴訟案件，而且要負責征稅，維持社會秩序，貫徹中央政策，處理轄區內各項行政事務等多項職能。而且，這些官員確實沒有能力將很多時間花費在訴訟案件的處理上。在古代，司法機構審理案件的時間是極為有限的，就知縣層面而言，“由于有各種各樣的休庭期和假期，所以一年中僅有6～7個月聽審刑事案件而受理民事案件的時間則少于6個月。”所以，對他們來說。經年累月處理訟案是不現實的做法，用短頻快的手段獲得犯人的口供，繼而完成司法任務是比較現實的選擇。

三、科技水平落后——采證技能低下與刑訊逼供

在中國古代社會，刑訊逼供盛行的另外一個原因是科技水平落后?？萍妓脚c刑訊逼供之間存在聯系主要是因為審判所針對的對象是已經發生的情況，審理時間在后，而事件發生在前，這種時間的錯位性使查知案件事實面臨困難。做出公正的判決結果需要以對案件事實的正確把握為前提，而在案件事實已經是過去時的情況下，就需要利用一定的手段來還原事實真相。犯罪現場的還原，書證物證的提取，鑒定結論的做出都需要有必要的技術支持。現代科學技術水平的提高，使人們查獲證據的能力大為增加。“醫學的發達導致了法醫學的興起與廣泛應用；生物科技的發展導致了人體測量法、指紋鑒定法、足跡鑒定、牙痕鑒定、聲紋鑒定、DNA鑒定等技術的廣泛應用；物理學的發展導致各種痕跡鑒定，如槍支痕跡鑒定、車輛痕跡鑒定等”，進而即便沒有犯人的供述。司法機關也能輕松的了解到事實真相的大體情況。然而。在古代的中國，缺失上述技術手段，無疑為從客觀方面認知案件事實設置了無法逾越的障礙。由此。只能在大多數情況下從主觀方面人手?？總€人的陳述來完成案件事實的還原過程。

有學者對司法證明方法發展的過程進行了宏觀總結，他認為證明方法的變革經歷了三個階段。從神證、人證再到物證。從中國古代所處的時間段上看，大體處于人證時期，也就是一個關注個人陳述的時期。這是一個口供受到極大推崇的時期。不能說。古人完全忽視物證。但物證的獲取依賴于科技的發展。物證的分析依賴予掌握相應技能的人來完成。所以。要求古人將關注點從當事人的陳述之外移到物證的獲取上去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做法。而對個人陳述的關注附加對陳述正確性的懷疑極易導致刑訊的產生。從下面的案例中?？梢愿鼮橹庇^的體會科學技術的缺失與選擇刑訊之間的關聯。

北朝官員李崇在任期間，曾遇有一樁為保逃役兄弟，誣陷他人殺人的案件。案犯解慶賓兄弟因犯罪被流放到揚州。弟弟解思安為了逃避服役，擅自逃回了老家。他的哥哥解慶賓害怕弟弟因為逃役的事情被重新抓捕回來，加重處罰，所以希望想一個萬全之策將弟弟的名字從服役本上永遠抹去。于是他指認城外一無名死尸，并和女巫楊氏串通讓她偽稱在夢中看到解思安死狀稱冤。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后，解慶賓到州內提出控告，稱其弟弟被同軍兵蘇顯甫、李蓋所殺害。案發后，被誣陷的兩人被施以刑訊，兩人不堪忍受刑訊之苦，被迫承認殺人行為。后來主審官李崇認為此案疑點甚多，于是用計查知解思安未死的真相和解慶賓誣陷他人的事實。如果本案發生在現代，通過DNA檢測就可以獲知死者不是解思安。而不會使解慶賓有機可乘，甚至差點因刑訊而使無辜的人坐罪。其二。北宋時韓億參政知洋州時，“州豪李甲，兄死迫嫂使嫁。因誣其子為他姓，以專其貲。嫂訴于官，甲輒賂吏掠服之。積十余年。訴不已。億視舊牘未嘗引乳醫為證，召甲出乳醫示之，甲亡以為辭，冤遂辨?！蓖ㄟ^現代手段親子鑒定能夠正確的獲知本案中被改易他姓的李甲的侄子是不是李家的血脈。從而為確定其合法繼承人身份提供最有利的證據。然而。在本案發生的那個年代，這樣高超的鑒定技術顯然是不存在的，所以只能找來接生婆指認。假設接生婆遠走他鄉，或是亡疫。那么本案的真實情況似乎將會被塵封。

綜上，在上述的兩個案子中，可以明顯地看到由于科技水平對采證方式的限制，導致審理官員不能便利地獲取與案件事實相關的直接的客觀證據，進而加大了刑訊逼供的可能性。

四、官府衙門的威嚴——官民對立結構與刑訊逼供

在古代社會，官員的定位是父，是代表至高無上的帝王對民眾進行管領的統治者，民眾是毫無民主權利的被統治者。在民眾進入訴訟活動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們要受到官吏的訊問和審視。這是一個彌漫著權力威懾的時代。在與觸犯法律相關的事件中，國家暴力機器的運轉是冷漠而無情的，它會動用一切可能的手段迫使民眾就范，判定誰是無辜的似乎不是最重要的。最關鍵的事情是在秩序因個人行為而受到破壞時，需要想方設法恢復原有的秩序狀況。在懲治刁民，恢復安定秩序的思路引導下，高居大堂之上的官員處于一種強勢地位，他們言語森冷，口氣生硬，維護著自己作為統治者的身份和尊嚴，并對那些他們認為油嘴滑舌，歪曲事實的民眾施加殘酷的懲罰，在正式的刑罰進行前，讓這些敢于涉入法律這一雷池的民眾預先感受到刑罰的恐怖。

在現代社會中，有律師這一行當，他們的主要職能是彌補當事人訴訟能力的不足，利用自己的法律知識為當事人爭取必要的權益。律師介入訴訟和實施辯護，在法庭審理的過程中實際上發揮了一種隱性制約作用。審判者的指令先達到律師，再經過律師的辯解從某種程度上緩和了其中的嚴苛程度再達致當事人。而在古代社會，官民二元對立結構下不能容忍律師這一緩沖器的存在。審判者的嚴苛指令直接下達到當事人之身，沒有任何緩沖的可能性。當事人的回饋和反映也直接被審判者查知而不經過任何過渡程序。在缺乏對官員的制約及民眾地位過于低下的背景下，通過暴力而不是說理和誘導的手段獲得證據便具有了某種順理成章的味道。

研究領域涉及司法過程的國外學者對中國古代社會官民權力位差明顯這一問題也有直觀認識。有國外學者稱：“原告被告親自出庭，他們在法庭上卑躬屈膝。常常受到縣令的嚴辭冷待，后者坐在高高在上的法官席上。面對著下跪的雙方當事人和證人。”

官員具有超越民眾的地位，為了維持這種優越地位。古代法律規定了官員所具有的特權：就刑訊方面而言，法律規定對官員不能施加刑訊。官吏“不受刑訊，自唐以來皆有明文，唐、宋應議，請減者，不合拷訊，但據三人以上的眾證定罪，違背此制，故加拷訊的官吏是有罪的?！庇纱?，不被施加刑訊就是官員所享有的特權，是法律中規定的刑訊制度適用的例外之一，民眾由于其身份的局限不能享有官吏的特權，也就意味著他們在涉訟時在一般情況下，要受到刑訊的威脅。這種免受刑訊和可施加刑訊之間的對立正是官民界限明晰，階層分離的應有之義。另外，在古代法律中有民毆官的行為在加重主義原則下進行定罪處罰，即便是官員。如果品位低于被毆者也要受到嚴厲處罰。民毆官是不法的，且無例外情況。而法律中卻規定了官員在審判程序中可以為獲得口供而毆打民眾，施行刑訊。這亦彰顯了官民間的等級對立。

責任編輯 仝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