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陶淵明自覺疏離于那個“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的時代,他追求淳真、崇尚自然的本性卻和世俗難以融合。這種分離和排斥讓他陷于理想的失落、生活的貧困、精神的孤獨和對時光流逝的無比焦慮中。但他卻能以儒道思想作為心靈支撐,以古代隱士作為精神榜樣。在躬耕田畝和詩書琴酒的化境中消融苦悶,從而超越悲情走向平和。
關(guān)鍵詞:陶淵明;悲情;超越
中圖分類號;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8)01-0122-04
一
歷來人們對陶淵明的研究。是關(guān)注他委運乘化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他詩歌平淡自然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其實綜觀陶淵明的一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貧窮、失志、孤獨和死亡的體驗更為強烈。他在詩歌中融入的悲情是遠遠超過他生活的優(yōu)游自適和心靈的寧靜愉快的。陶淵明的悲情其實都源于他的人生追求與社會現(xiàn)實環(huán)境難以合一而產(chǎn)生的內(nèi)心沖突,其集中體現(xiàn)就是他個體生存和心靈陷入困境,諸如生活貧困、身逢亂世懷才不遇、對生命易逝和死亡的焦慮。可貴的是陶淵明并沒有沉陷于悲情的泥澤不能自拔,他深味道家的精髓而獲得了心靈的自由解脫。并終生實踐著儒家的道德規(guī)范,保持著高尚的節(jié)操。將人生的種種不稱意、苦悶消融化解于平凡而又審美的生活之中。從而獲得了精神上的充實,完成了對悲情的超越。
1、對貧困的無奈承受。陶淵明的一生似乎都在與貧困進行著抗爭。在他出仕之前,家境就十分貧寒,“少而貧病,居無仆妾;井臼不任,藜菽不給;母老子幼。就養(yǎng)勤匱”(顏延之《陶征士誄》),陶淵明自己也說他是“幼稚盈室,瓶無儲粟”(《歸去來兮辭》序)。衣食住行是人類生存的基本需要,也是人類一切行動的最原始的動因。如果衣食不能滿足,溫飽不能解決也就無法從事其它精神、文化活動。陶淵明即使“性本愛丘山”。也不得不為家庭“投耒去學(xué)仕”,可是他崇尚自然的本性和“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凜然傲氣。使他與世俗官場格格不入。人的個性和社會群體普遍性的疏離,雖然可以讓個體更加保持精神上的獨立性和純潔性,但也使個體更加排斥在主流群體之外,難以融合。再說陶淵明出仕所擔任的無非是州郡、軍府的僚佐或是祭酒、參軍一類的低職,這并沒有讓他貧困的家境得到實質(zhì)性改變,因此在他出仕十年后,他還是過著“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shè)。蕭瑟空宇中,了無一可悅”(《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的生活。尤其在他辭去彭澤縣令,意絕官宦,完全歸隱之后。生活更是逐步陷入窮困之境。為貧而仕,然而又因隱而貧,貧困如影子一般伴隨著陶淵明的一生,成為揮之不去的陰霾。面對貧困陶淵明是用“道”來平衡心態(tài)的:“貧富常交戰(zhàn),道勝無戚顏”。但是缺乏足以為生的家庭產(chǎn)業(yè)和必要的生活物資,卻是不可回避的事實。人不可能脫離維系生命的基本條件之外,而以精神獨存于世。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虛幻存在,如何謀食營生成為先于精神存在的現(xiàn)實問題。而此時,陶淵明所有出仕的途徑都被斷絕,因此他不得不操持起被孔儒所鄙棄的稼穡之事。歸隱之初。他是帶著文人只管耕種,不問收獲的意趣。享受著其中的歡快和閑適,躬耕成為他與污濁社會決裂、抗爭的一種象征。可后來的耕種已經(jīng)和歸隱之初的略帶觀賞性,用來體現(xiàn)文人雅趣的耕種截然不同,尤其是義熙四年他的農(nóng)舍遭遇大火之后,躬耕頓時成為他維系家計的唯一手段。陶淵明在年近花甲之時。仍不得不背負著沉重的生活負擔。“揚楫越平湖,泛隨清壑回”(《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溪田舍獲》),在郁郁荒山中往返耕種。人說“天道酬勤”,可陶淵明的堅韌和毅力并沒有換來應(yīng)有的收獲,他還是“收斂不盈廛”,對于這種窮困饑餒的生活,陶淵明在很多詩歌中都毫不避諱寫到: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在己何怨天,離悽目前。(《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怒如亞九飯,當署厭寒衣。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有會而作》)饑者歡初飽,束帶候鳴雞。(《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潠田舍獲》)
陶淵明后來甚至靠乞食借貸度日,貧困在陶淵明的晚年簡直成了一把削蝕他身體和精神的利刃,更有甚者,它不是一時的血流如注的劇痛。而是如同凌遲一般的日削月割,何況陶淵明還承負著家庭的責任。所以他就不能簡單地用“道勝”來脫離家庭獲得個體精神上的解脫。因此他的內(nèi)心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面對貧困時還放達、灑脫,他的艱辛、悲苦和凄涼成為他內(nèi)心的無奈承受。
2、對失志的耿耿于懷。雖然陶淵明常說他是因為家貧不得不出仕為官的,其實在他內(nèi)心還是有著一般士大夫建功立業(yè)的心理。他早年也曾立下“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五)的壯志。可是陶淵明生活在一個“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感士不遇賦》)的亂世,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矛盾異常尖銳,爭權(quán)奪利,沖突不斷。陶淵明曾一度出任劉裕的參軍,渴望有所作為,但劉裕不斷在政治上誅除異己,扶植羽翼,以圖篡位,陶淵明對劉裕等人日趨失望,“大濟蒼生”的理想也日益渺茫。充滿篡奪、傾軋的險惡污濁的官場使他對仕途失去了興趣和信任,在仕途中“荏苒經(jīng)十載,暫為人所羈”(《雜詩》十),總覺得“意志多所恥”,“違己交病”。再加之在那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門閥制度森嚴的黑暗社會中,沒落貴族的家庭出生。注定陶淵明的仕進之路艱難重重,更何況他還是個“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的人。在陶淵明前后十三年的為官生涯中,他竟五次辭官,再任,而且每次出仕的任期都不滿兩年,這就難怪陶淵明在仕途上難有作為,罕有建樹。陶淵明終于在出任彭澤縣令八十余日就徹底辭官歸隱了。
歸隱之后的陶淵明并非心如止水,在他的詩歌中有很多包含著對國運興衰,政治治亂的深懷關(guān)切,例如作于義熙十三年的《贈羊長史》: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外,政賴古人書。圣賢留余跡,事事在中都,豈忘游心目?關(guān)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將理舟輿。聞君當先邁,負疴不獲俱。路若經(jīng)商山,為我少躊躇。多謝綺與,精爽今何如?紫芝誰復(fù)采,深谷久應(yīng)蕪。駟馬無貰患。貧賤有交娛。清謠結(jié)心曲,人乖運見疏。擁懷累代下,言盡意不舒。這首詩含義隱微。曲折表達了陶淵明對劉裕收復(fù)關(guān)中,天下即將統(tǒng)一的興奮心情。同時也表現(xiàn)了他對劉裕這種行動抱有懷疑和旁觀的態(tài)度。中原地區(qū)的恢復(fù),使他產(chǎn)生了實現(xiàn)古代圣君賢相修明政治的幻想,同時漢魏、晉宋易代之間知識階層所受的摧殘與殺戮。也使他心有余悸。他的《擬古詩》九首,只不過是用古人的杯酒澆自己心中的塊壘。不但表現(xiàn)了陶淵明收復(fù)中原的政治理想,同時還包含著他對東晉統(tǒng)治集團茍且偷安、不謀恢復(fù)的強烈憤慨。《述酒》一詩更是直接關(guān)涉政治現(xiàn)實,敘寫時事,揭露歷史的真相。從而明確表示他對劉裕集團的強烈義憤。此外,陶淵明在他的詠史詩中,通過歌詠像荊軻、刑天、夸父、精衛(wèi)、三良等身死而精神不滅的失敗英雄來寄托抒發(fā)自己的政治感情。
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中的知識分子大多都曾面臨過出世與人世的兩難抉擇,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要求他們“兼濟天下”,建功立業(yè),仿佛步入仕途是他們實現(xiàn)理想的唯一的途徑。是他們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唯一手段。可現(xiàn)實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么單純和美好,仕途的進步有時是伴隨著丑惡和黑暗的,他們的人格和尊嚴受到了最嚴重的抵觸和考驗,要不就隨波逐流,同流合污,從而平步青云;要不就淡泊明志,獨善其身,從而埋沒風(fēng)塵。屈原魂歸淚羅,阮籍借酒佯狂,左思失志做了一個安貧知足的“達士”……心中無法撲滅的理想火花和冷酷無情的現(xiàn)實打擊使這些有識之士的內(nèi)心一直經(jīng)歷著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沖突。他們的悲傷、抑郁、苦悶、激憤、孤獨是超乎常人的。陶淵明雖然投身田園,但他追求理想,崇尚道義的忠誠耿介之氣并沒有消失,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使得他的內(nèi)心更加趨于憤世和厭棄流俗,不禁發(fā)出“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雜詩》二)的悲嘆。
3、對孤獨的無法排遣。陶淵明主動選擇從喧囂的市朝步人寧靜的田園就意味著他的一生必定枯槁和孤獨,這種個性高揚的舉動固然顯示出他的灑脫。但透過看似平淡的生活,我們?nèi)钥梢愿Q見他內(nèi)心的悲苦:棲棲失群鳥,日暮尤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飲酒》四)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雜詩》二)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兮辭》)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詠貧士一》)詩中這些孤鳥、孤松、孤云等意象都象征著詩人的處境和命運,也表現(xiàn)了詩人對腐朽的統(tǒng)治階級的孤高態(tài)度,要永遠保持自由和高潔。陶淵明的孤獨心態(tài)一方面是由于他堅守節(jié)操志向不肯向世俗妥協(xié)造成的。《歲暮和張常侍》一詩更是體現(xiàn)出淵明心中無比“孤凄”。這首詩圍繞“暮”字來寫,一怨歲時之暮。淵明寫此詩時正值寒云朔氣,嚴冬將至;二怨已年之暮。詩人此時已五十四歲,進入暮年,年老體衰,華發(fā)早生,又貧餒無酒,生計艱難。因而追憶年華,感嘆平生,對歲暮的感慨,也就是對自己生命價值消逝的傷感;三怨晉室之暮。此詩作于義熙末年,正值晉宋交替,多事之秋,恰是一個朝代的“歲暮”。陶淵明在詩歌中常把自己比作生于幽谷的蘭草、秋菊、松柏,具有不與世俗合污的高潔人格。因此在義熙末年辭尚書郎不就,這就是他在“歲暮”遵循為人道德操守的具體表現(xiàn)。當時。陶淵明的許多朋友如殷景仁、顏延之等都紛紛入朝,成為新貴。甚至與淵明同號“潯陽三隱”的周續(xù)之,也應(yīng)刺史檀韶之請,出而講《禮》,為統(tǒng)治者粉飾太平。陶淵明深切感受到。在肅殺的亂世,流俗之輩是耐不住清貧和寂寞的。為了明哲保身,在權(quán)貴面前不惜放棄自己的操守和人格,只有自己才會堅持理想和道德獨守窮困,矢志不渝。人世的乖常,人情的浮沉變化,頓時讓陶淵明在精神上無比孤獨和無助,心境也倍感凄涼寂寥。
另一方面,陶淵明的孤獨心態(tài)源于情感的失落,尤其是家人對他的不理解,在心理上對他的疏離。不可否認,家庭在陶淵明歸隱之初曾給他帶來一時的歡娛:“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尤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歸去來兮辭》)。陶淵明數(shù)度出仕歸隱,收人極不穩(wěn)定,到晚年居然以乞食度日。而且多數(shù)時候都是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中,與酒、琴、詩、書為友,他不能為了家人犧牲自己的志趣,他所希望的是家人不但能理解自己的志趣,而且還能和他一起安貧樂道。但是他的續(xù)妻并不能諒解他的固窮守節(jié)。難免有些微詞。陶淵明自己也感到了夫妻之間的貌合神離,不禁發(fā)出“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內(nèi)愧”(《與子儼等疏》)的感嘆;另外他“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他期望孩子承繼父志的愿望幾近絕望。期待和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讓陶淵明的內(nèi)心時時交織著深沉的痛苦和巨大的孤獨。
4、對時光易逝和死亡的焦慮。陶淵明雖然歸隱田園,但他的內(nèi)心還是充滿著對國家的關(guān)注、對世道的憂嘆的,他沒有失去生活的激情,所以對生命有著無比眷念之情,對時光流逝、年華不在、人生無常顯示出超乎常人的焦慮。在陶淵明的后期作品中,死亡和對時間的緊迫感是常見主題:一生復(fù)能幾,倏如流電驚。(《飲酒》三)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歲月相催逼,鬢旁早已白。(《飲酒》十五)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fēng)轉(zhuǎn),此已非常身。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驍不能靜。(《雜詩》二)人類在時光的流逝面前總顯得是那樣無力和渺小。晚年的陶淵明已然失去歸園之初的閑適和飄然,回顧過去,他已經(jīng)在黑暗官場蹉跎了十三載。年少時建立的宏志在時間的流逝中越發(fā)渺茫不可實現(xiàn),雖然亂世中他仍獨守節(jié)操,在委運順化中去看待人生的種種,但他仍從心底真切感覺到了“美人遲暮”的憂慮和緊迫,無論田園生活給他帶來如何的樂趣都化解不了這種悲哀情緒的困擾。生活的苦多樂寡,心靈的孤獨寂寞,讓他感覺到死亡的步步臨近,所以在陶淵明后期的創(chuàng)作中。盲及死亡的作品是相當多的。如: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賢圣,誰能獨免。(《與子儼等疏》)流幻百年終,寒暑日相催。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還舊居》)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綠。(《擬挽歌辭》一)人生實難,死之如何!(《自祭文》)在這些詩文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陶淵明雖然一向曠達,但知道自己將終時仍不免失意惘然。不但過去之生留有不盡的遺憾和不滿,而且面對將來之死也是一無所知,所以他“未能擺脫死亡的陰影對于他的與宇宙泯一的心靈遮蔽。”
二
人在一生中有可能會遭遇到貧窮、失志、孤獨而且必須面對死亡,但如果一味沉浸在這些悲情的泥澤中不能自拔。那么他就只能落入消沉的俗境,被歷史的長河掩埋,被世人忘卻。而陶淵明的詩文之所以被人接受研習(xí)。他的人格節(jié)操之所以受到后人的崇敬。關(guān)鍵在于他在承受生活苦難的同時。能“以一種委運乘化的理性之思淡化、超越悲情,開始以異于前人的慧眼看待苦難貧窮的生活,看待遷逝之悲、窮通生死,賦予平凡的生活以詩意的愉悅。”
1、儒道思想的精神支撐。陶淵明從小受儒家思想熏陶,儒家積極進取的思想在他身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但他卻不是一個白守窮經(jīng),拘守儒家教義的人,他重視的是儒家思想中對個人道德品質(zhì)的修養(yǎng),自身價值的提高。他曾說:“匪道何依,匪善奚敦”(《榮木》),“好爵吾不榮,厚饋吾不酬。……豈不知其極?非道故無憂。……朝與仁義生,夕死復(fù)何求。”(《詠貧士》四)這里的“道”就是儒家強調(diào)的個人道德品質(zhì)。每當他的內(nèi)心發(fā)生貧與富、拙與巧、清廉與卑屈、生存與死亡的交戰(zhàn)時。他就用“道”來作為平衡心態(tài)的武器。儒家思想給予他精神上的巨大力量是他人生征途中的思想支撐點。雖然他不能用之來改變那個社會,但卻使他即便在生活落人窘迫的境地。心靈陷于孤獨的荒原之時,也能遵循為人的道德標準而不喪失。超然于一切需求之上,正如他詩中所說:“若能超然,投跡高軌。敢不斂衽,敬贊德美”(《勸農(nóng)》);另一方面,陶淵明也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他認為世間的萬物都應(yīng)該按照本來面目存在,依據(jù)自身固有的規(guī)律變化,不應(yīng)該依靠任何外來的條件和力量,所以人應(yīng)該順應(yīng)自然的狀態(tài)和變化,抱樸含真。他崇尚自然,認為在官場追求名利、富貴是“非自然”的,是扼殺了人的天性。所以在《神釋》中他提出:“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這種順應(yīng)自然。不喜不懼,樂天安命的襟懷使得陶淵明能夠通達生活的本質(zhì)和真相,把名聲、榮辱、富貴、權(quán)利、孤獨乃至生死都只看作是生活的歷程。從而做到物我泯一,委運乘化,以坦蕩、寧靜甚至是恬淡的心態(tài)去面對悲情。獲得內(nèi)心的完善和精神上的超越。正所謂:“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煙”(《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遷化或夷險,肆志無(穴瓜)隆。即事如以高,何必升華嵩”(《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2、古代隱士的榜樣力量。中國的知識分子在經(jīng)受人生挫折和打擊時,為了化解內(nèi)心的悲情,常常以古代的隱士高士作為自己的榜樣,從他們身上尋找精神力量的支撐。陶淵明更是如此,如:何以慰吾懷,耐古多此賢。(《詠貧士》二)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guān)。(《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路若經(jīng)商山,為我少躊躇。多謝綺與角,精爽今如何?(《贈羊長史》)慷慨獨悲歌,鐘期信為賢。(《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遙謝荷蓧翁,聊得從君棲。(《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溪田舍獲》)此外,陶淵明在《詠貧士》組詩中,更是熱情謳歌了那些雖困于財,但志不屈,氣不餒。安于貧,樂于道的古代賢士,從他們的事跡中尋求精神上的慰藉。雖然,陶淵明與這些古代的隱士、高士有著時空上的巨大距離,但他獲得了心靈上的認同感,這些隱士是他心靈上的知己,是人生道路的向?qū)Вo在黑暗的泥濘道路上孤獨艱難跋涉的陶淵明指引了一條通向平和光明的道路。幫助他克服了孤獨寂寞和貧窮失落。
與此同時,陶淵明與古代隱士一樣。借酒寄托心跡。陶淵明生性嗜酒。“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fù)醉”;“造飲轍盡,期在必醉”。酒濾去了他眼中的世態(tài)丑惡,留下了生活的真、善、美,在酒醉悠然恍惚的境界中,他可以暫時忘卻世間的紛擾和痛苦,參透人生悲喜,世態(tài)炎涼,淡忘生死、榮辱,他這時成了自己的真正主宰。所以飲酒讓他的心境平靜、通達、自信,正如詩中所寫:“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游斜川》),“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飲酒》十四)。但我們也看到,酒不但讓陶淵明自得其樂。而且也成為他與黑暗社會抗爭的武器。魏晉時期,時局動亂,統(tǒng)治黑暗,許多人常用飲酒的方式躲避政治上的迫害和人事上的糾紛,如,《晉書·阮籍傳》就曾記載:“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鐘會數(shù)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陶淵明雖隱居田園。表面上看遠離政治,但實際上“他于世事也并沒有以往和冷淡。”也對時局是相當關(guān)注的,所以有人說陶淵明的詩歌中幾乎篇篇有酒,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也說:“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焉”(《陶淵明文集序》)。在陶淵明的《飲酒》詩中有很多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如:“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飲酒》三)、“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飲酒》八)、“一世皆尚同,愿君泗其泥”、“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fù)真”。“由此看來。淵明有取前人之處,一是借飲酒以求得性情的真,表現(xiàn)為隱居的得意,或?qū)κ浪椎妮p蔑;二是借酒來排遣苦悶;再有,就是借酒醉來放言。”
3、詩書自娛的人生化境。陶淵明在他的自傳性散文《五柳先生傳》說自己的稟性志趣是:“閑言少靜,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東晉時人們以空談玄理為時尚,可陶淵明偏偏不愛多說話,不善于利辯,喜歡讀書,雖然他說自己讀書不深文周納,析理不求極其透徹,只求會意有得,其實相反,他從《山海經(jīng)》等神話傳說中領(lǐng)悟了“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讀山海經(jīng)》一);“明明上天鑒,為惡不可履”(《讀山海經(jīng)》十二)的道理,并為夸父“余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后”和精衛(wèi)“猛志故常在”,“化去不復(fù)悔”的堅持不懈的斗爭精神所感動。所以,詩書是他遭遇生活苦難,精神陷入苦悶時最好的朋友,在詩書中他獲得了心靈的慰藉,在詩文的世界里他可以盡情傾訴自己的抱負、理想、對生活的體驗以及對時局的種種看法,他用詩文書寫著現(xiàn)實,這已經(jīng)成為他的一種自覺的追求,正如他自己所說:“常著文章以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五柳先生傳》)。文字和胸襟的雙重磨練使得陶淵明的精神生活要高于一般的人,進入了落脫事故,忽忘形骸,重理想,貴精神的人生化境。
4、躬耕田畝的怡然自得。官場的污濁,加之“性本愛丘山”讓陶淵明徹底告別仕途,投身于田園之中。他在南山下開辟了一塊田園,親自種豆,雖然每天早出晚歸,又不熟悉“業(yè)務(wù)”,草盛豆稀,但是心情卻無比愉快。像普通農(nóng)夫一樣,掮著鋤頭,沿著撒滿月光的田埂小路走回家,對生活最低的愿望和要求充盈著他的心田,尤顯得人生的切實和美麗。因此,雖然道狹草長,夜晚的露水沾濕了衣服,也不足惜。陶淵明是滿懷著欣喜來看待他自食其力的田園生活的。因此在他的筆下農(nóng)村那么恬美、寧靜:“榆柳蔭后園,桃李羅堂前。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歸園圃居》一)。這一切和喧囂勢利、爾虞我詐的官場是多么不同,“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歸園田居》五),“過門更想呼。有酒斟酌之。農(nóng)務(wù)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移居》二)。真實淳樸的躬耕生活,讓陶淵明感受到了人與自然的和諧,保全了人格的純潔完整,重新燃起了他生活的絢麗火花。陶淵明“從田稼生活中,獲得了一種實在的生活依憑,從而在相當程度上淡化、消釋了悲痛,真正達到了歸真反樸的境界。”
陶淵明的悲情產(chǎn)生實際上是他對人生問題的苦苦思索,以及思索得不到確切答案后所產(chǎn)生的內(nèi)心沖突。陶淵明和當時道德淪喪、乾坤混淆的時代始終是疏離和拒斥的關(guān)系,這就使得他的本性和世俗難以融合,這種分離和排斥讓他陷于理想的失落、生活的貧困、精神的孤獨和對時光流逝的無比焦慮中。陶淵明是自覺疏離那個時代的,他是一個大勇者,是一個有著良知的知識分子,是真的猛士,他“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因此,他的悲情就成為他人生不可磨滅的表征。是遠遠超過他的閑適、愜意的。當然,陶淵明具有高雅出塵的情趣,他的悲情和他的達觀超脫融合在一起,他在儒道的教義中尋求精神的支持,在古代隱士中找尋知音,在詩酒的自由境界中獲得安慰,在艱辛的躬耕勞動中感受靈魂的回歸和凈化,這一切都使他的人生更真實,更豐富,更精彩。
責任編輯 王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