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法國大革命時期,婦女在公共領域中的活動十分引人注目。本文試圖對這些活動進行歸類,分析其成員組成、動機和特點,力圖展現當時各婦女活動群體之間的差異性與多樣性。本文認為,婦女在大革命時期的公共領域中發揮了巨大作用,但這并不意味著當時的婦女已形成一個具有權利自覺意識的統一整體。
關鍵詞:法國大革命;婦女;公共領域
中圖分類號:K565.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8)01-0146-03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伴隨著婦女解放運動和年鑒學派的興起,研究法國革命史的歷史學家,尤其是女歷史學家,開始將目光轉向婦女,重新審視她們在大革命時期的地位和作用。婦女史興起的背景及其研究主體使婦女史研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為女性主義服務的政治色彩。而法國大革命的特殊地位則使這一色彩更為濃厚。人們一般認為婦女運動的源頭來自于法國大革命自由平等思潮的影響,歷史學家也把法國大革命作為西方女權運動的開端。這種劃分使學者在研究大革命時期的婦女問題時帶有了更強烈的主觀意識。在國內史學界,近二十余年來公開發表的有關法國大革命時期婦女的文章皆集中在女權運動領域。可清楚地看出是受到國外婦女史這一研究走向的影響。毫無疑問。婦女史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傳統史學中忽視女性體驗的局面。但是。研究主體強烈的主觀意識使這一領域的研究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為了服務于女性主義的政治目的。史學家削減了法國大革命中婦女之間的差異,把她們組成了一個以性別聯系為紐帶、以男女平等為目標的統一整體。在革命中從事了一系列的政治活動。這種做法顯然有違于治史的基本原則——客觀。那么,婦女究竟在法國大革命中做了些什么?應該對她們的活動進行何種評價?這正是本文所要解決的問題。
一
大革命時期的法國陷入了內憂外患的境地,內有王黨分子和貴族的反革命陰謀活動,外有反法聯盟的武裝干涉,形勢十分嚴峻。與此同時,革命者為自己定下與傳統決裂、實現民族再生的偉大目標,使法國革命的任務進一步復雜化。變得更為艱巨。艱巨的革命任務迫使革命者去充分調動人民大眾的革命積極性,壯大革命力量,盡可能地喚起人們的愛國主義熱忱來保衛革命。為了挽救危局,借用婦女力量,他們暫時放寬了對婦女活動的限制。在此背景下,法國婦女走出家庭,大量涌入公共領域。
為了動員和利用婦女力量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法國革命者大致采用了兩種方法。一種是對傳統的婦女公共活動進行引導,使它們不同程度地染上了政治色彩。這突出地表現在生計運動上;另一種是直接對婦女進行共和教育。有限度地把她們推人公共領域。
生計運動是大革命期間規模和影響最大的婦女公共活動,它幾乎涉及法國所有地區,參加者遍布各個階層。婦女起主導作用的那幾次運動皆屬于此列。1789年10月5日向凡爾賽進軍事件中,婦女的主導作用體現得最明顯。許多人都傾向于把這次運動歸人政治運動的范疇。毫無疑問,從運動的后果和影響來看,這種歸類有一定的道理。但從運動的根本原因和動機看,將其歸人生計運動更為恰當。10月5日的運動是由一個小姑娘發起的。她從圣尤斯塔區出發,敲著一面鼓,攻擊面包缺乏,結果吸引了一大群婦女。她們向市政廳行進的過程中強追沿途所遇的各式各樣的婦女參加其隊伍。并從衛兵們手中奪得武器。要求市政廳發給她們面包。后來“愛國派”出于自己的政治目的對這次婦女運動進行了引導,從而使這些婦女相信:國王能夠保證面包的充分供應,只有把王室遷回巴黎,面包危機才能得以解決。于是。一支六、七千人的婦女隊伍在馬伊雅的帶領下開始向凡爾賽逼近,最終把國王一家帶回了首都。可見,婦女加入這場運動的主要動機是面包問題,只因“愛國派”的鼓動使這次運動帶上了政治色彩。同時應該注意的一點是。即使是在這幾場被諸多歷史學家視為婦女政治權利意識覺醒的標志的運動中,婦女的行為仍表現出對父權的認可。在限價運動中。女商販和洗衣婦的積極性相對于其他婦女而言要高一些。這也不難理解,不法商人的囤積和投機活動以及肥皂的價格上漲首先危及到她們的利益。她們不得不起而抗之。在革命者的作用下,有些限價運動同時又服務于某些革命派別的政治目的。當時婦女中存在著這樣一種看法:雅各賓派所倡議的清洗國民大會可能導致對囤積者采取更有力的措施。從而保證物資供應。5月13日,一個警察局密探向內務部長報告說:婦女們堅持要求二十二個議會議員退職。這正是那種看法的現實反映。經過上述分析可知,大革命中的生計運動是舊體制下婦女暴動傳統的繼續。因革命時代的特殊環境而高漲。革命者的介入和有意引導使部分生計運動卷入了政治領域。但婦女本身在這些運動中并沒有明確的政治目標和權利自覺意識。
為了擴大革命力量,實現民族新生,法國革命者對婦女進行了多方面的政治教育和動員,例如,他們授給婦女“女公民”的稱號。允許她們出席旁聽議會和各區大會,接納婦女進入俱樂部等等。革命者的有意行為使當時的婦女卷入了革命洪流中,她們借此登上了政治舞臺,開展了一系列活動。婦女在這個時期的政治參與涉及面極廣,大體上說,可分為以下幾類:反封建斗爭、社團活動和愛國運動。
封建教會作為反動勢力的代表,被入了革命對象之列。巴黎婦女針對教會發動了一場抗稅運動,它主要體現在反對教會所征收的什一稅和埋葬費上。在1789年8月和9月,經常有巴黎各區市場婦女、洗衣婦舉行的大規模的宗教游行活動。群眾性的政治活動中也出現了婦女的身影。1791年7月17日。有若干名婦女參與了馬爾斯廣場的請愿活動并登壇簽名。在遭鎮壓而死傷的約二百五十人中,每二十個人中約有婦女一人。女無套褲黨人在革命中的表現也很突出。她們在非基督教化運動、將革命儀式化等一系列政治活動中表現極為活躍。
革命期間,眾多婦女積極投身于公共領域,組建了許多婦女俱樂部。一些男性俱樂部也開始接納女性成員。1790年1月成立的“真理之友同盟會”(Le Confederation des amis de la vérité)是最早接受女會員的俱樂部。第一個婦女俱樂部是埃塔·帕爾姆于1791年3月在巴黎成立的“真理之友俱樂部”(Les Amies de la vérité)。1793年2月,巧克力制造商波林娜·萊昂和演員萊爾·拉孔布兩人創建了革命時期最著名、最激進的婦女俱樂部——“革命共和派女公民俱樂部”(Les citoyermes republicaines revolutionaires)。這個俱樂部是一個女無套褲黨人的組織,其成員主要來自巴黎的下層婦女。總的來說,外省婦女俱樂部的成員多來自于中產階級。而巴黎的則多來自于下層。在角色定位上,婦女俱樂部多將自己視為男性社團的助手,兩性俱樂部中的婦女也持同樣的看法。在斗爭目標上,俱樂部的婦女主要致力于維護消費者利益和限制物價;也有部分俱樂部致力于改善婦女的生存條件;少數俱樂部因各種原因卷入政治斗爭領域。需要指出的是,絕大多數婦女俱樂部并非是“男女平權”的鼓吹者。貝藏松俱樂部曾一度要求給予婦女選舉權,但在遭到當地雅各賓派的嘲弄后,馬上就偃旗息鼓了。
大革命時代的法國處于內憂外患之中,為了捍衛革命和維護國家利益,婦女們表現出了極高的愛國熱情。1792年3月6日,波林娜·萊昂向立法議會遞交了一份由319名婦女簽名的請愿書,要求成立婦女國民自衛軍,保衛祖國。一些婦女設法加入了衛國的行列,留下了許多父女、兄妹、夫妻并肩作戰、血灑疆場的感人事跡。
從以上論述中可以看出,婦女在大革命時期政治參與的相對廣泛性是當時政治文化的產物,它體現了法國大革命的特點,是特殊時期的一種非常現象。顯而易見,婦女參與政治活動與其說是她們爭取平等政治權利的自覺意識使然,不如說是革命者的有意推動。否則,我們將很難理解為何1793年雅各賓派所采取的一系列鎮壓婦女活動的措施并未受到婦女的強烈抵抗。
二
作為當局者,革命領導人在采取擴大公共領域的舉措時并沒有意識到它可能導致的后果。公共領域有限度地對婦女開放這一客觀條件與傳統的“沙龍文化”和時代環境相結合,造成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局面。沙龍中的部分婦女在公共領域擴大化的條件下,踏入了政壇,羅蘭夫人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極少數知識婦女投入“大民主”的特殊環境后,喊出了“男女平等”的口號。這些都是革命者們始料未及的,其中尤以女權運動為甚。
大革命爆發后,女權運動發展迅猛,要求的范圍由經濟領域擴展到政治領域。革命期間。上層婦女創辦了一系列鼓吹婦女權利的報刊,如革命初期創辦的報紙《婦女新報》、《王后之友報》、《鐘聲》以及雜志《婦女教育年鑒》等。一部分受過教育的婦女積極為報刊撰寫文章并發表各種小冊子。要求給予婦女教育、經濟、法律和政治權利。當時出現了100種左右涉及婦女權利的小冊子,其中最著名的一本是奧蘭浦·德·古日于1791年所寫的《婦女與女公民的權利宣言》。這份宣言以《人權宣言》為藍本,把《人權宣言》中宣布的各項權力逐一運用到婦女身上,號召婦女們覺悟起來,為爭取自身權利而共同奮斗。它被今天的女權運動者和歷史學家視為婦女解放的啟蒙文獻。一些上層婦女在沙龍里就婦女平等權利的必要性進行辯論。第三等級婦女以向國民公會遞交請愿書、陳情書和組織代表團請愿的方式陳述自己的痛苦并提出要求,她們的要求主要集中在教育、就業、經濟方面。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女權運動與今天的女權運動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異。用現代的女權運動的標準去解讀大革命時期的女權運動,勢必導致對歷史的誤讀。我們通常所理解的“女權運動”是指婦女為在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方面爭取與男子平等的權利而進行的活動和斗爭。而對于大革命中的女權主義者而言。她們的斗爭目標更多地集中在爭取教育、經濟權利上,男女平等并不是她們所追求的目標。當時的法國人,包括女權主義者在內,始終將婦女定義在“妻子——母親”這一自然角色上。他們認為,婦女是屬于家庭這一私人領域的。她們所獲得的教育、經濟、法律等權利只不過是為了使她們更加勝任這一角色。在小冊子中,第三等級的婦女對國王說:“我們要求啟蒙和工作,并不是為了侵犯男人的權威,而是為了贏得他們的尊重和獲得擺脫不幸生活遭遇的手段。”國會陳情書中也很少出現婦女對平等權利的要求。絕大多數都是關于提高婦女受教育水平的請求。由此可見,在法國大革命期間,幾乎所有人的頭腦中都沒有“男女平等”的意識,古日等少數幾個人是那個時代的“異類”。從當時的報紙、演說詞和報告中,我們很難找到有關宣揚男女平等的言論。絕大多數婦女根本不知道古日這類人的存在。即使是被雅各賓派譴責為“不守婦道”的羅蘭夫人也不贊成古日的觀點。她寫道:“當看到婦女要求并不合適于自己的權利時,我經常感到憤怒;在我看來,即使是把‘作者’的稱號授予婦女這樣的事情,看起來也是荒謬可笑的。無論她們在這些領域多么有才華。都不應該在公眾面前顯露。”從以上事實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古日的思想在當時幾乎沒有什么影響。
由上可見,以公共領域擴大化策略的實施為前提。在大革命的特殊環境下,一小部分中上層婦女受“平等權利”思想的影響,開始有了政治參與意識和權利自覺意識。但是,這遠遠稱不上是一場“婦女的革命”,我們對此的評價不能過高。因為這類人在當時的婦女中所占比例極小,而且集中于中上層。并不具備代表性。對于當時的絕大多數婦女而言,她們并沒有主動參與政治活動的愿望和意志。更沒有“男女平等”的信念,即使是活躍于政壇的羅蘭夫人也不例外。她們在政治活動中表現出的高于以往的積極性,似乎更應該從當時的政治文化和心理學上去尋找原因。
三
女性主義史學家在研究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婦女問題時著重突出婦女的政治參與和女權運動,對其他的婦女活動則采取了與傳統史學相同的態度——“視而不見”。上文已對當時婦女的政治活動和女權運動進行了釋讀。下面我們將把視線轉向這一時期其他的婦女公共活動。
在十八世紀末的法國。農民占當時人口的85%。依此比例來看。鄉村婦女是婦女中的主體部分。從量化的角度說。她們對大革命的體驗無疑應該是婦女史的研究重點。鄉村婦女在大革命中的活動突出地表現在復興天主教運動上。為了與傳統徹底決裂,雅各賓派在共和二年掀起了一場非基督教化運動。試圖用理性崇拜取代對上帝的崇拜。這場運動得到了許多巴黎及外省的女無套褲黨人的熱情支持。然而。在鄉村婦女那里,非基督教化運動遭到了強有力的抵抗。對于十八世紀末傳統的法國鄉村婦女而言,天主教已經成為她們生命中的一部分。非基督教化運動打破了鄉村生活的固有模式;作為鄉村婦女聚會場所的教堂被挪作他用。婦女深感自己傳統的生活方式受到了威脅。為了使生活'qE常化”,返回原來的軌道,鄉村婦女展開了一場天主教復興運動。這場運動形式多樣,手段各異,其共同之處則在于婦女在其中占據了領導地位。消極抵抗是婦女所運用的手段之一。她們拒絕使用宣誓牧師的告解室,放任自己的兒子攻擊宣誓牧師的財產,舉行秘密的天主教儀式……婦女的不合作態度使非基督教化運動的推行困難重重。婦女還在集體場合公開表明自己對革命政府這一政策的反感。1794年6月,在圣·萬森特的一次宣傳理性崇拜的集會上,當舉行祭典的人開始他的愛國演說時,在一名老婦人的號召下。全體婦女起立,轉身背對演講者。以示不屑與嘲弄。1795年2月,一個傳教會成員阿爾比特來到小鎮蒙特皮吉埃接受修女的效忠誓言。為了教育當地婦女,他下令讓所有婦女都來參加修女的宣誓儀式。在宣誓儀式上。修女們聲明她們寧愿上斷頭臺也不愿為異教徒政權效忠。她們的行動贏得了所有在場婦女的鼓掌喝彩。
失業現象在大革命時期十分普遍,工人暴動此起彼伏,女工也被卷入其中。戰爭使法國的奢侈品制造業受到了沉重打擊,傳統的制造蕾絲花邊、粗天鵝絨、絲錦、緞帶和鑲邊行業幾乎全部倒閉。廣大女工因此失業,衣食無著。諾曼地區許多城鎮和佛蘭德的幾個城鎮的蕾絲制造業因無銷路面停產,最終引發了共和二年諾曼地區和沃萊地區的蕾絲女工暴動。
生計運動,作為大革命期間規模最大的婦女公共活動,幾乎涉及到所有地區。但根據所處區域的不同。其特點亦有所異。從整體上看,巴黎的生計運動極易與政治發生關聯。對此前文已有論述:外省的生計運動相對而言要單純得多,與政治少有瓜葛。這也就是說。涉及政治領域的生計運動畢竟只占少數,更多的仍囿于傳統的框架之中。我們對之應有清醒的認識。
從上述史實中可以看出,婦女在法國大革命中的體驗是多元化的,她們的公共活動絕非能用“女權運動”來簡單概括。法國婦女因所屬階級、地區和受教育程度的不同,其活動的內容和目標呈現出多樣化的特征,她們在大革命期間并沒有形成一個具有統一利益和目標的整體。首先,經濟、政治和文化上的差異導致了各類婦女對革命的不同訴求,從各自的利益出發,她們對革命作出了不同的反應。其次。當時的婦女活動明顯反映出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的分野。最后,地域差異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當時的婦女活動。
責任編輯 仝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