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十字刺青

一

半夜，江離突然驚醒。

他夢到秦若站在陽臺上笑著對他伸出手，他正想走過去，秦若就那樣安靜地笑著慢慢向后倒了下去，她黑色的裙角在風中飛揚，像只黑色的蝴蝶，消失在了他的視線內，他一急就醒了過來。

江離的心急促地跳動著，他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把視線轉到身旁。此時的秦若，正背對著他蜷縮在床邊，雪白的背裸露在毯子外。他松了口氣，輕輕地將手搭在秦若的背上。

江離喜歡看女人的背。他覺得要體現一個女人最極致的美，不是她的臉，而是她的背。女人光潔圓潤的背和那在細致的肌膚紋理下微微拱起的肩胛骨，總是像一扇半開的門，誘惑著他的眼，讓他想去探尋其中的秘密。

可秦若并不是這樣。

她太瘦。消瘦的背上兩塊肩胛骨高高突起，像兩把利刃。每當江離從背后擁著秦若時，總被她的骨頂得他的心口好痛。

江離的手慢慢滑動著，在秦若的背上游移，最終停在了她的左背。

秦若的左肩胛骨上刺有一個火機大小的刺青。那是一個被荊棘纏繞的十字架，在她雪白的背上呈現著刺目的黑。

十字架代表死亡，不是嗎？為什么秦若要把十字架刺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每當江離問起這個十字架刺青的來由時，秦若總是眼神閃爍著說那是她十四歲時無聊刺上的，然后吻上他的唇。

秦若總是有辦法用熱情溶化他所有的思緒。

看著熟睡中的秦若，江離回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二

九個月前的一天，江離下班回來，正好碰到隔壁搬來一個新的房客。

門外的行李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停下，向房里看去，一個清瘦的女子，正拉著一個巨大的箱子進房。

她當時穿著一件黑色的寬松T恤。衣服的背部開了一個很低的V字領，露出雪白的背，一頭烏黑的頭發扎成一條長長的辮子，順著脊椎垂至腰部，在她兩塊突起的肩胛骨間輕輕地擺動著。

這景象既純潔又妖冶，江離不由得失神了。

她轉過身來時，發現江離正呆呆地站在她門口。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淺淺一笑:“你好，我叫秦若。今天剛搬來的。”她的嗓音有些低沉，就像一張陳年的舊唱片在老式的留聲機上緩緩旋轉時發出的聲音。

“呃……我，我叫江離。就住在你隔壁。”江離有些尷尬。

“我來幫你吧。”隨即江離便動手幫起忙來。

華燈初上，一切弄好了。秦若給江離泡了杯咖啡，兩個人坐在沙發上閑聊。

秦若告訴江離，她今年24歲，是個自由撰稿人。

當江離問到秦若的家在哪兒時，她不說話，端起咖啡走到落地窗前，輕輕側身靠在了上面。她的眼神游離而迷惘。

半晌，她靜靜地吐出一句話:“家？我沒有家。我只是一片隨風而行的葉子，風停了，我就歇息，風起時，我就隨風而去。”

江離有些慌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么話。因為這個時候的秦若臉上有抹難解的憂傷，仿佛整個歲月的苦難都沉淀在了她的身上。

他起身走向秦若，輕輕地拉住她的手。說不出原因，他就是想這么做。

墻上的鐘“當當”地敲了九下。秦若回過神來笑著說:“都這么晚了？你看我全忘了，你幫了我這么久的忙一定餓壞了。走，我請你吃飯。”秦若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清澈而透亮，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滄桑感，宛如一位天真的少女。

這天夜里，江離失眠了，他的眼前總是晃動著那個叫秦若的女子的影子。她突出的肩胛骨，她迷離的眼神……

三

而后，他們便成了朋友，常常會相互串門聊天。

一天，江離很晚才回來，經過秦若家時，發現她的門虛掩著。

江離的心底里有一種聲音蠱惑著他。他不禁推開門，走了進去。

秦若正穿著一襲黑裙，環抱著雙腿坐在陽臺上看月亮，指間還夾著一支煙。

這里可是十七樓啊。江離停住腳步，害怕一不小心驚嚇到她，她會掉下去。

良久，秦若轉過頭，發現江離靜靜地站在那兒。

是你啊。她一笑，風吹起她如絲的長發，像個穿行在夜間的專勾人魂魄的巫婆。

這一刻，江離愛上了眼前這名女子，并注定他將萬劫不復。

“江離，你知道嗎？每當坐在這高樓的陽臺上，看著底下萬家燈火的霓虹，我總有一種想要一躍而下的沖動。”秦若側著頭將臉貼在膝蓋上看著江離。表情無辜得像個孩子。

你這個危險的女人。江離輕笑著。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了下來。

秦若環著他的頸，窩在他的懷里，說:“江離，你是個好人，你的懷抱很溫暖。”秦若的雙眸在夜里亮亮的閃著光。

他低下頭，將他的唇印在她的唇上。

說不清是誰誘惑了誰。接下來發生的事，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他們上了床。

他們的身體完美地契合著，仿佛一個分離了的整體，終于找到了它的另一半。

那夜后，秦若就搬過去，和他住到了一起。

白天江離去上班，秦若就在家里碼字。晚上他們就抱在一起看星星、聊天、做愛。

江離喜歡看秦若穿著一件黑色絲質睡裙光著腳在屋里走動，喜歡看秦若叼著煙坐在陽臺上發呆，喜歡秦若低低地喚他的名字:江離，江離。

這個女人就像毒品，讓他欲罷不能。

四

這時，秦若的一聲嚶嚀將江離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仍睡著，只是轉了個身。幾綹長發覆在了她的臉上。

江離撥開她的發，愛憐地看著她。

秦若秀氣的眉此刻正緊緊地蹙在了一起，嘴里反復呢喃幾個零碎的音調。她常在夢里用家鄉話重復著這個詞。雖然江離聽不懂，可是久了他還是知道秦若說的都是同樣的兩個字。

是一個男人的名字嗎？江離不禁這樣想著，他深深地嫉妒著這個沒見過面的男人，他居然能讓秦若如此地魂牽夢縈。

江離覺得自己不了解秦若，就算秦若現在就睡在他的身邊，可他還是覺得這個女人的心遠在他所不能觸及的地方，讓他隨時都擔心著，什么時候秦若就會像夢里那樣，突然地從他眼前消失。

想到這，他禁不住擁緊了秦若。

懷中的秦若仿佛受到了驚嚇，掙扎扭動了起來。兩行清淚從她緊閉的雙眼流了出來。

“若若，若若，你醒醒。”江離輕輕拍拍她的臉。她又做噩夢了。

秦若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看了看周圍，再看了看江離，猛地摟緊了江離，說:“江離，我怕，抱緊我。”

在相處的這段時間，江離發現，秦若有時堅強得如同一株在疾風里恣意生長的勁草，有時又脆弱得如同一件易碎的琉璃器皿。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去保護她，疼惜她。

她的身上到底藏著什么秘密呢？江離心疼地抱緊了仍在顫抖的秦若。

五

江離一直以為，他的熱情總有一天會讓秦若敞開心胸接納他。然而又是半年過去了，秦若仍像個謎一樣，讓他看不清猜不透。除了秦若的名字、年齡、職業外，其他的，江離一無所知。

江離甚至不知道秦若是否愛他。因為他每次問起秦若，秦若總是回避著說:“江離，我們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

然后，兩人都沉默了。

終于有一次，江離喝醉了回來，拉著秦若問道:“若若，告訴我，你愛我嗎？”秦若扭過頭去不說話。

江離平日壓抑著的情感全都涌了上來，他狂亂地搖晃著秦若的雙肩:“為什么我掏出一顆心對你，你卻不肯施舍那么一點點的感情給我？你告訴我，你背上的刺青是怎么回事？還有你夜里反復叫的男人是誰？你說！你說啊！”

“江離，你不要逼我……”秦若緊咬著下唇，臉色慘白。

“你這個冷血的女人。”江離絕望地跑了出去。

他們開始長時間的冷戰。江離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甚至徹夜不歸。他想知道，沒有他，秦若會怎么樣。可每當他回到家的時候，總是看到秦若縮成一團坐在陽臺上靜靜地抽煙，頭也不回。

看著看著，江離的心又疼了起來。他狠下心，拿了東西出門。

他要去外地出幾天差。他想，等他回來后，一定要結束這場無聊的冷戰，好好補償秦若，告訴她，他愛她。

幾天后，江離回到家打開門，屋里靜悄悄的。他輕輕地喚秦若的名，可是沒人答應。江離的心閃過一絲慌亂。他沖進屋。秦若不在，她的東西也全都不見了。

床上有張字條，江離抖著手拿起來，紙上寫著:

江離:

對不起，我傷害了你。你總問我愛不愛你，我想，如果我沒有過去，我會愛你的。我走了，我沒有勇氣和你說再見。你是一個好男人，相信你會碰到一個更好的女人。祝你幸福。

秦若

噢，不！江離坐在沙發上痛苦得揪緊了頭發。

那天后，秦若就像從空氣中蒸發掉了一樣。世界是如此的大，他再也沒看到那個有著突起的肩胛骨的女人。

六

九月，江離和同事到廣東出差。這是秦若的故鄉。

坐在餐廳里，他又想起了秦若。

秦若，你現在在哪里？江離的心痛苦得揪在了一起。突然，他又聽到了那兩個再熟悉不過的詞，那是秦若夜里常掛在嘴邊的。

秦若？！他慌亂地站了起來，四處找尋，周圍只有一張張陌生的臉孔。江離頹然地坐了下來。

“江離，你怎么了？”同事關切地問道。

“哦，沒什么，我剛才好像聽到有人在說什么。我聽不太懂。”

“哦？是不是說的‘唔要’？”

“‘唔要’？對！沒錯，就是這個詞。”江離激動了起來。他終于要知道秦若日日夜夜嘴里反復念叨的男人的名字了。江離的手不禁緊緊握成了拳。

“‘唔要’？哦，這是廣東話‘不要’的意思。你問這個干什么？”“不要？”不是男人的名字？江離迷惑了。

不要？不要什么？為什么秦若總是在夢里說不要？難道她……

江離顧不上身后同事訝異的眼神，拿起包沖出了餐廳。

他曾偷看過秦若的身份證，她的家就在這附近。

半個小時之后，江離來到了一所豪華別墅面前。

是這嗎？秦若家這么有錢，為什么她還要過著四處流浪以寫字為生的生活。

他按響了門鈴。一個中年婦女打開了門，疑惑地看著他。這應該是秦若的母親了。從她的眉目間依稀可以看出秦若的影子。

“伯母你好，我叫江離。我是秦若的朋友。請問秦若她回來過嗎？”

“若兒？她已經有10多年沒回過家了。你是她的朋友？你知道她在哪兒？她，她還好嗎？”

江離從秦母急切的表情中看得出秦若一定沒回來過。他艱難地開口問起秦若的過去。

“若兒她……十四歲的時候，被她繼父給……”秦母泣不成聲。“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沒有改嫁，若兒她也不會遇到這種事，也不會離家出走……”

什，什么？！十四歲……死亡刺青……秦若說自己沒有家……江離的腦海里閃過無數的片斷。那些長久以來的疑慮終于都有了答案，只是真相如此地殘忍。

江離不知道自己怎么離開秦若家的，等他回過神來，自己正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遠處飄來了劉若英的歌。她低低地唱著:后來，我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天啊，他對秦若做了什么啊！他怎么能這樣血淋淋地逼她去揭開心頭的傷疤呢！

想起那天秦若受傷的眼神，孤寂的背影。一滴淚從他的臉龐滑落，冰一樣的涼……

七

幾年后。

江離站在上海最熱鬧的街頭。這幾年，他幾乎找遍了各大城市。因為秦若說過，她喜歡大城市，身處在那繁華的城市中，所有的經歷，所有的痛苦擱置在里面，都顯得那樣微不足道。

上海是最后一站了。如果再找不到秦若，他將回到他們最初相遇的地方等她出現，哪怕要花上一生的時間。

江離狠狠地掐滅了手中的煙，抬起頭，茫然地看著來往的人流。

突然，江離發現前面的人群中，一名身穿黑色吊帶裙的長發女子正拖著一個巨大的箱子款款而行。江離的心猛地提了起來，既而又沉了下去。這些年，他有過太多次從狂喜到絕望的經歷了。

可他的眼神仍不由地隨著那名女子。

那女子將長發撥到身前，彎下腰來，像是要系鞋帶。在她俯下身的那一刻，江離清楚地看到，她的左肩上有一個黑色的十字架刺青！

秦若！江離急急地撥開人群，朝那名女子沖去。

他知道，這次，他不會再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