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經歷我的路：最值得回憶的人和事

采訪卡特

我上面提到了出身農民的陳永貴，這是在中國。美國也一樣。卡特就是農民出身，當然他不是從南部的花生地里直接入主白宮的。在美國近代的幾位總統中，從我這個外國人的眼光來看，我對卡特最有好感。因為我曾采訪過他兩次。一次在白宮，一次在中國的釣魚臺。

1979年伊始，我和同事們作為鄧小平副總理訪美的電視報道小組成員，先期來到美國。第一項工作內容就是采訪卡特。這次采訪的過程以及我采訪中的問題和卡特的回答，都只能從當年的《人民日報》去查看了。年深日久，錄像帶已經掉去了磁粉，這次采訪的錄像帶我想看一遍也不可能了。這是十分可惜的事。電視提供了最快、最便捷的記錄方式，然而卻不能長期保存。保存在我記憶中的，就是當時在白宮見到卡特時的第一印象。

由于我們很晚才把問題提交白宮，白宮方面宣布原定上午9點總統的接見推遲1小時，這使按時到場的我們中方記者和美國一批記者擠在一起，等在白宮的一間大廳里，人多椅子少，當時連坐的地方都沒有。現在回想起來也怪。我們中國中央電視臺獨家采訪，只有美方一家廣播公司的幾位攝像和編導和我們一起采訪，幫我們工作。其余近百位記者擠在那里干什么，至今我也不明白。進不去，也就拍攝不上，僅僅是為了我們的采訪，他們才聞風而來，問我什么，我都不說，就那么三個問題，說出來對他們又有什么新聞價值呢?這是問他們總統的，又不是問他們的，于是他們亂轟轟地站在那里湊熱鬧，倒使我頗不寂寞。

當我最終走進總統辦公室的大門時，只見一張橢圓形會議桌放在大廳正中。我站在一進門處，忽然間在辦公桌與墻壁的夾道中，走來幾個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原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他戴著一副眼鏡，年輕而干練。他向我打了個招呼，他一閃身，我發現卡特已走到了我面前。在電視上我經常見到他，于是我就覺得這位總統算是老熟人了。他憨厚地笑著與我握手問好。在這間引世人注目的辦公室里，一位身著合體西服的美國總統，臉上綻開的是我似曾相識的微笑。這笑容像極了中國農村地頭農民大叔的樸實的微笑，是毫無裝腔作勢、自然而然不加雕琢的笑。我浮現在心頭的想法，就是覺得他很農民，很平民化，很親切。因而，頓時使我覺得外面的冰天雪地曾給我帶來的寒意，此刻都被驅散了。這橢圓形辦公室仿佛是我在北方隆冬中多次拜訪過的溫室菜田。

工作人員請我入座。我和卡特離得很近，緊挨在這長長的辦公桌的一端。卡特仍然溫和的憨憨的笑著，問我來美國幾天了，是不是頭一回來，對美國有什么印象，在國內時聽到的與現在看到的有什么不同，學過多久英語，這次跟你們副總理(指鄧小平同志)要去幾個地方。我與他交談時，忘掉了周圍的一切。仿佛對著我們的三臺攝像機，一臺16毫米攝影機，幾支話筒，七八位記者，和坐在一旁的三位白宮的女工作人員都消失了：仿佛我與卡特坐在陽光下(攝像機、攝影機燈光照射下有這一感覺)的地頭促膝閑談，有一搭沒一搭，談的什么或為什么而談并不重要，而那談話的感覺是溫和的，親切的，愉快的。人就是這樣，他坐在白宮是總統，如果畫面幻化成他坐在田間地頭，就是農民。當然農民只管那一塊莊稼，而卡特要管整個美國包括農田，而且超越農田，他們還愛管天下的事兒，我何嘗不如此。就當我坐在白宮面對美國總統之前的幾年，我還不是正在沒膝的水田中平整稻田，挨螞蟥咬。那時，在田頭與老農的交談也是有一搭沒一搭，交談什么，說明什么都不重要，只覺得人生總要有和人的交往與交流來填充，這才是真真實實的活著。

“請正式開始。”這一聲指令，使我重新回到我的工作狀態。于是，我正襟危坐，換成不卑不亢的微笑，莊嚴地說出第一句話，第一句在電視中的話：“總統先生，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電視臺記者第一次有機會采訪一位美國總統。”于是，我從沉浸在田頭和老農促膝閑聊的感覺中，回到了世界級的政治舞臺上。我微不足道，但我代表的是五千年的一種文化傳統，我所應體現的是站起來的正在日益強大的中國人民的氣質、風度和自尊自重的莊嚴，但我知道，仍需一種儒雅而溫和的包裝。卡特也收斂了剛才那隨意的形態，而認真地一字一句地回答我的問題。他的嗓音也實在應該列入田園風味的范疇，在聲帶的閉合上是有問題的，因此那聲音的發出并不圓潤，盡管說不上是沙啞，但也有一點磨擦聲。

在外國政治家里，我從錄音中聽到希特勒那野狼嚎的語調，也聽過發出金屬光澤的男中音、印尼前總統蘇加諾的演講聲。但基本上沒有裝飾味的還是卡特。采訪結束了，結束在1979年，凝固在1979年。如今，當我再回想起白宮的一幕，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還是我感覺到在塑料大棚與農民大叔親切交談的那一幕。

我在回憶往昔，在舊話重提，在追憶那么多的人和與他們的交往，這也是一種懷舊。是不是我也會陷入對往事無盡的追懷?也許是，也許不是。

我還要做那么多事，但往事也一件件不斷涌上心頭。我不會停步，這是我的內心的驅使，也是那么多的人，不在的，健在的，他們曾做出的輝煌成績的感召。

路是沒有盡頭的，人生還會有巨大的風云變幻……

美國主持人印象

在中國主持人出現之后的20多年中，尤其在前10多年間，克朗凱特和他的繼任者成了很多人的參照標識。道聽途說或夸大其詞的形象包裝，幾乎把他們神化，似乎他們能主導輿論、左右視聽。他們幾乎成了主持界的泰山北斗。其實，他們就是播音員、主持人，當過記者，經過風雨，有從業的經驗而已。不可否認他們業務功底很好，在美國受眾中享有盛名，然而。他們也是美國宣傳機器中的一個配件，僅此而已。

克朗凱特于1983年在京與我們廣播電視同行進行座談時，我提了兩個問題。一是問他，他播的稿件是否由他本人親筆撰寫?這個問題是基于這樣的背景產生的。當時國內同業和部分專家們動輒就稱一位優秀的主持人必須編、采、播合一。美國名主持都是自己播自己寫的稿件，他們之所以是主持人而不是播音員，就在于播音員是念別人寫好的稿件。

當我問克朗凱特：“您播報的稿件是否由您親自撰寫?”他十分驚訝地反問：“Why?”(為什么?)他甚至覺得寫稿子這種事，也要他親自動手嗎?

但在那之后，學術界和專家們仍不聞不問，卻不斷地宣傳人家主持人都是自己寫稿子。其實國人上小學開始就組詞、造句、作文，只要不是文盲誰沒學過?寫文章、寫稿件還算難事兒嗎?問題是寫得水平高低。播得好還要寫得好，兩全其美，畢竟少而又少。能寫的不見得能說，說得天花亂墜的人又未必妙筆生花，做得錦繡文章，所以現代有了分工。有了團隊，十八般兵器各擅其長，組成強強聯手，打造更精更好的節目。美國就是這么做的。

我們非要回復到小作坊時代，前店后坊的自產自銷的個體運作，稱其為目標，豈非在生產關系上鼓吹倒退?新聞不可能自寫自播，綜藝節目中，越重要越盛大的晚會，主持人幾乎一字不能在直播中改串聯詞(水詞除外)。娛樂節目的插科打諢，沒什么人認真對待，所以有的主持人油嘴滑舌討人一笑而已。

在我問克朗凱特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心中有數，因為1979年我在美國呆了一個月時間，有機會與三大廣播公司總部人員合作，也盡可能多地打聽、目睹、調查了當年美國最知名的主持人的工作狀況。所以我那次公開提問，其實是讓不了解美國主持人實際狀況的一些業內人士有一個認知，別再以訛傳訛了。人家克朗凱特說寫稿子有的是人，寫不好了，我叫他們按我的意見改。這當然說明主持人不是不會寫和不能寫，只是主持人主業是主持。

20年過去了，克朗凱特早已離開了主播崗位，我和楊瀾計劃邀請他再來座談，但因他年邁，腿腳有傷而未果。估計再與他在華相聚機會渺茫了。

2006年6月22日，中央電視臺新聞節目用了將近兩分半鐘的時間報道了丹，拉瑟辭職的消息。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主播已在我的視野中更換了兩位同仁：一位是1982年光榮退去的美國人認為是德高望重的沃爾特，克朗凱特，另一位大將就是這位丹·拉瑟。巧的是這二位都在眾目睽睽的新聞位子上各干了25年，都是風光無限，尤其沃爾特大叔在他的任上，獨領風騷，如日中天。

兩位的影響，依我看差不了多少，但兩位的離去卻天差地別。克朗凱特1982年告別之際，美國三大電視網并網直播了大叔的最后一次《晚間新聞》的“告別演出”。要知道三大廣播公司一直是互不相讓的競爭對手。上世紀80年代前后，倒是有過兩回合作。一次就是為表示對克朗凱特的由衷敬重，并網齊播CBS《晚間新聞》；再一次就是此前的鄧小平副總理率領中國政府代表團訪問美國，三大廣播公司聯手與中國中央電視臺合作，報道鄧小平同志活動的盛況。由于央視當年還沒有ENG裝備，因此那期間的報道是靠三大廣播公司派員派設備，與我們報道小組合作進行的。央視轉播小組由5人組成：孫同耕任組長，王南生任副組長，音樂宋玉珊，攝像鄧勤，播音兼記者就是本人。

克朗凱特退休時已屆65歲，而他的繼任者丹·拉瑟早已年逾古稀。對比前任的“榮歸故里”，丹·拉瑟的離去，可用憤而辭職來形容，這與他前任的前任幾乎一模一樣。克大叔的前任默羅，被譽為美國“新聞之父”。二戰中他在硝煙戰火中，以勇敢、機智的過人才能報道了正義戰勝邪惡的反法西斯戰況。他的超人的勇氣和智慧曾感動與鼓舞了美國廣大民眾。當默羅回國時受到了英雄的禮遇。

以后他又以大無畏的氣概，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挺身而出，在CBS專題新聞節目中，揭露了反民主的麥卡錫參議員。當時以麥卡錫為代表的一股極右勢力，在戰后的美國掀起了一股反民主、迫害進步人士的逆流。卓別林就是在麥卡錫的興風作浪中被扣上共產黨嫌疑的帽子，被迫出走歐洲。麥卡錫動不動就指責文化界一些人為共產黨分子，加以迫害。默羅在一種近乎恐怖的氛圍中對麥卡錫宣戰，他無疑首先借助在二戰中的英勇表現而具有的巨大聲望，同時也適應了美國公眾對麥卡錫主義發自內心的恐懼和反感。默羅又一次成功了。奇怪的是盡管默羅是勝利的一方，然而他不久也憤然辭職，原因是CBS的當權者不愿默羅惹是生非，為了削弱些影響，減少了他的節目。默羅不甘于此，憤而辭職。他離開CBS后，做了約翰遜總統的新聞發言人，但他內心一定是郁郁寡歡的，57歲那年便離開了人間。英年早逝，令人嘆息。

1993年，我國主持人代表團赴美訪問期間，丹，拉瑟接待了我們，他領我們參觀了默羅屋。我在默羅屋前留了影，后來我寫過一篇《默羅屋前思默羅》的隨筆，收在拙作《歲月情緣》一書中。

想不到的是當年逼走默羅的CBS，竟會對曾效力于旗下的這位末路英雄表示了極大的敬意，并采取了超乎尋常的舉措，把默羅當年用過的辦公室當成標志性的紀念室，使默羅備享哀榮。生亦何歡，死亦何隴?默羅呵默羅。

更想不到的是，這位與默羅性格相似的丹·拉瑟，重走了他的前輩的路。他去年受挫，今年(2006年)不得已遞上了辭呈。其實，我早就對他的今日有過不祥的猜測。他太剛烈了。20世紀80年代末，CBS為了克他的這種過分的尖刻，給他找了一位女搭檔宗毓華，這是一位華裔主持人。很久以來，美國三大廣播公司再沒有早年那種雙人主播，宗毓華的加盟，一定是丹·拉瑟十分不情愿的。我僅舉一例可見一斑：1993年，我們在CBS訪問時，正巧宗毓華外出采訪，丹·拉瑟接待我們，帶領我們參觀新聞直播現場，這是他與宗毓華搭檔播音的地方。他只字不提宗毓華，仿佛《晚間新聞》仍是他一個人單挑。我對老白說過：“宗毓華估計日子不會太好過了。”果然，不久宗毓華因為報道的失誤而去職，于是丹老兄又得意了10多年。

配備女主持已說明老板們對他并非稱心如意，他當有所注意才好。沒想到怕什么什么到，他因報道小布什的參軍問題涉及虛報，而遭遇“滑鐵盧”，打前年開始就麻煩纏身。當時，有媒體采訪我，讓我對他的境況表態，我婉言拒絕。其實我擔心過，因為丹可以說得罪過布什兩代。大約1987年，一次現場直播中，丹用咄咄逼人的提問對時任副總統的老布什發難。據說那一次節目使老布什非常惱火，他事后擲出一句氣話：“今后決不接受CBS的采訪”，而丹在事后收視一度下跌，說明美國公眾對十分尖刻的表現也不甚喜歡。無論是態度上或報道中出了差錯或有失公允，當事人也要付出代價，甚至請他走人。美國的新聞自由不過如此。

夸大主持人的作用，其實是一種包裝。如果主持人可以掌握大局，左右時勢，還要總統作甚?因此，只有不諳世事的年輕人，才會相信那個作秀的包裝。如果一些成年人也這樣夸大主持人的地位和作用，那就顯得嫩了。

我喜歡克朗凱特，也喜歡丹，拉瑟，但是，不問挫折大小，能耐高低，從發展規律來講，他們再怎么輝煌，也抵不住晚來風急。

加之心高氣傲的彼得，詹寧斯因病去世，三大廣播公司的主播只剩湯姆羅考還在支撐，但總體風光不再，只能呼出新人有待他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