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9月的一天,有通訊員來通知沙飛,說軍區政治部朱良才主任找他有事。他想,這一定是重要事情,便挎上相機,去見朱主任。朱主任告訴他說,加拿大國際共產主義戰士白求恩大夫來晉察冀工作已二三個月了。他的精神非常偉大,事跡非常感人。一會兒廣州《救亡日報》的記者來司令部采訪,聶司令員和白大夫都接受采訪。你除了拍下這一場面外,今后要經常采訪、拍攝白求恩大夫工作、生活的情況,為歷史留下寶貴的形象材料。
沙飛趕到平山蛟潭莊軍區司令部時,聶司令員、白求恩大夫和廣州《救亡日報》記者葉文津已在進行交談。
沙飛見白求恩身軀魁梧碩壯,面頰略顯清癯。濃眉下面深邃而睿智的炯炯目光中,還蘊藏著堅毅與果敢。顴骨微高,寬大的嘴角上,不時浮現出慈祥而和藹的微笑,上唇的短髭和稀疏的頭發,都已經皤然如霜了。他上身穿著一件黑色的羊絨衫,下身著軍褲和馬靴。他習慣性地微微佝僂著背,聚精會神地聽聶司令員講中國共產黨的抗日綱領和晉察冀根據地開辟以來抗日民主政權建設及軍民團結抗日等新事物、新氣象。
當記者采訪白求恩時,他首先介紹了他來晉察冀衛生醫療工作方面的情況。談著談著他講起了他不久前在延安在一個簡樸的窯洞里見到毛澤東的情景,他們從晚上一直談至深夜兩點鐘。從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形勢,談到西班牙,談到我國的抗日戰爭諸方面情況。他充滿情感地說:
我在那間沒有陳設的房間里和毛澤東同志對面坐著,傾聽著他的從容不迫的言談的時候,我回想到長征,想到毛澤東和朱德在那偉大的行軍中怎樣領導著紅軍經過二萬五千里的長途跋涉,從南方到西北叢山里的黃土地帶。由于他們當年的戰爭經驗,使得他們今天能夠以游擊戰來困擾日軍,使侵略者的優越武器失去效力,從而挽救了中國。我現在明白了為什么毛澤東那樣感動每一個和他見面的人。這是一個巨人!他是我們世界上偉大的人物之一。
沙飛深切地感受到,白求恩大夫是作為一名共產黨,作為“八路軍的一名戰士”,發自內心地在頌揚和贊美他的領袖和統帥。
沙飛注意到,白求恩大夫常常是一身戎裝,左臂的衣袖上,總是戴著八路軍的臂章。1938年冬天,沙飛曾為白求恩大夫拍攝了一幅個人肖像攝影作品,背后山坡上白雪皚皚,象征著他高尚峻潔的作品和人格。這幅作品的題目便是:《戴著八路軍臂章的白求恩大夫》。
沙飛發現,如果說1938年,白求恩還多是穿著他從西班牙戰場帶回來的軍裝的話,那么,1939年,他便更多地穿著與普通八路軍戰士一樣的軍裝,戴一樣的軍帽、一樣的帽徽、一樣的臂章,扎一樣的寬牛皮帶,穿一樣的軍褲和黑面布鞋(有時甚至是一雙草鞋)了。這一切在沙飛于1939年9月五臺松巖口拍攝的《白求恩與晉察冀邊區軍政首長合影》中,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沙飛還發現:白求恩大夫還非常喜愛,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珍惜穿著八路軍軍裝,作為一名普通的八路軍戰士,站在他們中間同他們一起集合聽報告——參加他們集體活動這樣的機會。白求恩大夫不僅要求自己成為八路軍戰士中的一員,而且他還以此作為自己的光榮和驕傲。這種對于中國共產黨和黨所領導下的八路軍的深摯情感,形象而深刻地表現在沙飛于1939年分別在唐縣和五臺松巖口拍攝的《白求恩和八路軍哨兵在一起》、《白求恩和自衛隊員合影》。那種同哨兵站在一起、高瞻遠矚的瞭望神情,和站在放哨的自衛隊員的梭鏢旁,莊重肅穆的嚴肅表情,使我們透過渺遠的歷史風煙,現在來仔細觀賞它,仍叫我們不能不為之愀然動容,肅然起敬!
沙飛聽說:白求恩從三五九旅回到楊家莊第一所時,一個股骨骨折的傷員,由于受傷時失血太多,以“血色素對照”化驗,是嚴重貧血狀態,體溫升高,精神萎頓。如果不做離斷手術,傷員在很短時間內即會死亡:如果做了手術不輸血,結果也會是一樣。“要輸血!我是O型,萬能輸血者,輸我的!……”白求恩大聲地喊道。當大家都極力勸阻時,白大夫不由分說,解開衣服,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對臨床大夫說:“來,快點輸血!他是戰士,我也是戰士!我們要打的敵人是死亡,他現在受到死神的威脅,為什么不讓我輸血?!……”就這樣,當既是加拿大共產黨員,又是中國八路軍戰士的白求恩的300毫升血液,靜靜輸入到另一名普通的八路軍戰士血管里時。護士邱生才首先哭泣起來,不一會兒手術室內響起了嚶嚶啜泣聲……
沙飛也被感動了,他認為:這是戰士和“戰士”的血流在一起掀起的圣潔感情的波濤,是最動人的樂章和詩篇!
沙飛知道:1939年2月19日的黑夜,白求恩大夫帶領著18名衛生干部,舉著“晉察冀軍區東征醫療隊”的旗幟,冒著北國冰雪的凜冽嚴寒,冒著生命危險,穿過平漢路上敵人的封鎖線,到達冀中軍區司令部時,呂正操司令員親自熱烈地歡迎他,并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白求恩臉上卻流露出不滿的神情,直率地說:“你們卻拿我當客人,肉太多……”言外之意是不言而喻的:我是一名八路軍戰士嘛。
沙飛知道:白求恩夜以繼日地忘我工作,但自奉節儉。在楊家莊舉行實習周時,他就向組織上提出降低自己生活水準的要求。他到晉察冀軍區不久,毛主席從延安打電報指示聶榮臻同志好好照顧白求恩大夫,每月發給100元的津貼。當他知道聶榮臻司令員每月的津貼只有5元,一般干部也只有2元左右時,就激動地說:“我從延安來,毛主席的津貼很少,八路軍官兵每天只有幾分錢的菜金,我是一個共產主義戰士,不應該有特殊享受。”由于組織上考慮他年長體弱,是飲譽國際的醫學專家,且過去的生活較優裕,就沒有同意他的意見。當聶司令員親自找他談話,希望他根據毛主席指示,接受100元津貼時,他堅決不從,并給毛主席寫了一封信,匯報他到晉察冀邊區以后的工作情況,表示要永遠和八路軍戰士和人民群眾一道艱苦奮斗到底。他說:“在前線我是年紀最大的戰士。我為這一點感到驕傲。可是我仍然是戰士啊,不能特殊。……”
沙飛還聽說:1939年5月初,一二○師師部駐在任邱縣的大株村,師部正在開一個會議。河間城里突然集中了兩千多敵人,帶著鋼炮、擲彈筒,向溫家屯進發,企圖消滅一二○師的主力。敵人在齊會與一二○師七一六團短兵相接,展開了殊死搏斗。這便是有名的河間齊會戰斗。
夜晚,白求恩大夫的醫療隊,就在離火線僅五里多地的溫家屯村邊一個小廟里,布置好了手術室,白求恩穿著白手術衣,圍著紅橡皮圍裙,頭上自帶一盞小電燈。身上背著電池,正在緊張地做手術。驀地“轟隆”一聲,一發炮彈落在手術室后面,爆炸開來,震得屋瓦豁朗朗的直響,也有落地摔碎的。不一會兒,一發呼嘯的炮彈在手術室左邊爆炸了,一堵墻頃刻塌圮……
一二○師衛生部的曾育生部長對翻譯說,快勸白大夫轉移到后面去做手術吧。白求恩聽后搖著頭厲聲說:“不撤!打仗就是這樣。前面有部隊不要緊,應該做下去,……做軍醫工作就是要和戰斗、戰士在一起,就是犧牲了也是光榮的。怕什么?做下去……”
在火線上,指導員握著駁殼搶,看見無數戴著鋼盔的敵人,接著便有一個搖著太陽旗的隊長瘋狂地沖過來。指導員躍出戰壕,呼喊道:“同志們,沖呀,打垮敵人,……白求恩大夫就在我們身后,受傷不要緊,沖呀,……”
戰士們聽說白大夫就在身后,渾身充滿了勇氣和力量,以壓倒敵人的無畏氣概向敵人沖去,敵人潰退了……
這次戰斗下來,殲滅500余敵人,我們也傷亡了280余人。白大夫帶著醫療隊連續做了三天三夜的手術。只在夜里實在支撐不住了,打兩個鐘頭的盹。緊隨其后,沙飛也踏著白求恩的足跡趕到那里,好幾張有關白求恩的堪稱經典的照片,就是那時拍的。
1939年的夏天,沙飛有機會與比他大22歲的白求恩大夫有更多的接觸,使他更加深入地走進了白求恩那平凡而崇高的內心世界。
由于沙飛的英語有相當的基礎,故他在與白求恩的交往中,便有了更多的思想交流和相互了解。1939年的夏天,那是在唐縣的時候,有一天中午,白求恩大夫邀沙飛去唐河游泳,順便拍幾張照片。
沙飛如約趕到白求恩大夫的住處,由于白求恩大夫查看傷員病情去了,沙飛便坐在他屋里等候他。
沙飛在椅子上坐下來,發現有幾張用鉛筆勾畫的草圖,其中畫得比較清晰的一張,像一個北方架在牲畜背上的馱貨兜。翻至最后一張,沙飛詫異地發現是一幅畫,畫上逸筆草草地畫著一個半裸的天使般的健美婦人,懷里抱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旁邊寫著醒目的“life”(生命),并在下端畫了兩道,似表警示。下邊還分行潦草地寫著一些什么,沙飛仔細地辨識之后,才又一次詫異地發現這竟是“詩”:
接生的天使們。
預見其畢生坎坷累累,
不禁潸然落淚,
愿我們也一掬同情淚。
沙飛正迷惑不解地猜想時,白求恩大夫回來了,向沙飛道過歉說讓他“久等了”之后,便大嗓門指著桌上的草圖,有感而發地說:“一個戰地外科醫生,要同時是木匠、縫紉匠、鐵匠和理發匠,有這四匠,才是個好的外科醫生。”他指著那個頗類“馱兜”的草圖興奮地說:“這是我設計的‘靠背架’,讓剛剛做完胸腹部手術的傷員靠在上面,呼吸會順暢些,舒服些……”
沙飛對于白求恩崇高的道德和全心全意為傷員服務的精神,從內心敬佩不已。他為了走進這位偉大的國際共產主義戰士的心靈世界,鼓起勇氣,指著那抱嬰兒的半裸婦人和下邊的“詩”,懇切地用英文說道:“speak freely;sayall you have got to say(請有什么就說什么)。”
白求恩看見沙飛指的是他畫的“畫”和“詩”,似乎馬上生起氣來,頗為不悅地說:
“我們有的大夫,責任心不強,簡直是拿戰士的‘生命’開玩笑,”接著他又扼要地講述了一位大夫由于條件所限和疏虞而未能給傷員上夾板,致使傷員截肢的事。然后,他回憶說:“這是我年青時患肺病,在‘生命’受到威脅時,我畫的壁畫中的一幅,下面是我為壁畫題的‘詩’。那時,我確實也曾經陷入在悲觀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啊!生命,對于我們每個人來說,多么珍貴,多么美好!她有時是那樣弱小(脆弱),有時又是那樣強大(頑強)!——可有人竟拿她視同兒戲,任意玩耍!”
白求恩似乎感發興起,又在做詩了。
“白大夫。真沒有想到您不但是國際上著名的外科專家,竟還是畫家和詩人!”沙飛抑制不住內心的欽仰之情,由衷地贊譽道。因為他見那畫上的線條和筆觸的奔放和道勁,那造型能力所表現的簡捷和傳神,是完全可以見出他繪畫的深厚功力的:正如繪畫圈內人說的“伸手就知有沒有”一樣。
“‘畫家’和‘詩人’談不上,不過。”白求恩似乎確實有了極好的興致:“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繪畫作品《手術室之夜》,曾在蒙特利爾市春季美術展覽會上展出。另外我還畫過一幅《自畫像》,贈給藝術家瑪麗安,斯科特女士,受到她的喜愛和贊許哩!還有那壁畫《一個肺結核患者的歷程——一幕九場的痛苦的戲劇》,曾嵌掛在特魯多大夫的第一座病房‘小紅樓’內。”
“要是能觀賞到您的這些繪畫作品,真是太‘happiness’(幸福)了。”沙飛說出了自己的渴望和失望:“但這似乎是不可能實現的。”
“不!”白求恩從他的挎包內取出一疊翻拍的照片,放在沙飛面前,笑著說:“喏,就讓你‘happi-ness(幸福)’一會兒吧!”
沙飛貪婪地翻閱這些珍貴的繪畫作品,確實表現出白求恩很高的繪畫才能和造型能力,并且在表現上不拘一格,第二幅是近乎古典的現實主義,天使形象健碩而優雅。而第三幅,即題詩的頭兩句是“帆影駛向青春的迷海,不幸傳來了海妖的魅歌”的那幅,頗具浪漫主義氣息,畫面所追尋的是夢幻般的朦朧之美,海妖那柔美的魅歌和裊娜的裸體,仿佛要從彌漫的薄靄中煙行媚視地走出來,引誘人們走向歧途一般。而題詩是“無惻隱之心的海妖,把我們主公誘人歧途。置身都城的峽谷,他追逐聲望、名耀”的第七幅,白求恩自己在畫上的說明文字中即指出:“城市的畫法頗有現代印象派手法的味道。”而那幅《自畫像》則似乎借鑒和運用了后期印象派梵高那種狂肆的粗獷筆觸……
白求恩在一旁,用緩慢的聲調做一些解釋和說明:“當我認識到自己患上肺結核病時,我當時的初步反映是極度絕望,悲劇盯著我,生活似乎已經毀完了。對未來的疑慮和恐懼給我通常的樂觀主義蒙上了一片烏云。我畫了這一套寓言故事畫。……
沙飛想,白求恩大夫這充滿了對自己個體生命的美好憧憬與恐懼失望相交織、相矛盾的沉重心路歷程的詩和畫,都是具有無尚價值的藝術珍品。這詩,是純潔心靈獨自的畫:這畫,是氤氳著詩情畫意的詩。啊!這真是太珍貴了。白求恩大夫這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心靈世界真是太豐富太精彩太絢爛了啊!
“走,我們到唐河游泳去!”白求恩小心翼翼地收好他翻拍的那些繪畫作品后,說道。
夏目的唐河是美麗的,由于水量豐沛,已經漫過了原來的河床,透過青青的蘆葦看去,竟是一片浩淼的碧波。
白求恩和沙飛都將脫下的衣褲,放在岸邊突兀而起酣臥牛石上,赤裸著身子下水了。白求恩到了水里,高興極了,像個孩子般的同沙飛拍打著水花追逐戲鬧了一番,然后又到水稍深一些的地方游泳,他的蛙泳、仰泳和自由式都游得不錯,周身煥發著青春的活力。
沙飛總是緊緊地跟著白求恩,以防不測——因他畢竟是年屆五秩的人了。約莫游了一個小時,起風了,唐河掀起了波濤。沙飛拉著白求恩朝河邊走去:“上岸吧,起風了!”
“不!”沒想到白求恩拂掉了沙飛的手,說:“風聲、濤聲和——我們歡快的笑聲,是不是你們先哲莊子說的‘天籟’、‘地籟’和‘人籟’?”
沙飛知道“天籟”、“地籟”等語,出自《莊子·齊物篇》。原話好像是說:“女(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人籟”的本意是人吹簫發出的音響,后采也泛指“人聲”。他沒有指出這一點,因他又一次詫異了,作為“醫學博士”的白求恩,居然對中國先秦哲學也有過涉獵,真不愧是“博士”。
“沙飛同志,給我拍一張《在‘天籟”、‘地籟’和‘人籟’中的白求恩》吧!”白求恩歡快地大聲說道。
沙飛這回真是驚詫莫名了,他瞥了一下此時的白求恩大夫,全身赤裸得一絲不掛,正拍打著水花嘻笑哩,這對具有崇高聲望的國際共產主義戰士的白求恩大夫合適嗎?他猶豫了片刻終于鼓起勇氣將心里的話對白求恩大夫婉和地說了出來:
“白大夫,您是享有崇高威望和聲譽的國際共產主義戰士,拍這樣的‘裸泳’的照片,怕是不合適。影響不好吧?”
白求恩一聽,顯然馬上現出了不高興的神色,他逼近沙飛。雙眸閃射慍怒的目光,嚴肅地厲聲問道:
“沙飛同志,你知道什么叫‘Communism’(共產主義)嗎?沙飛同志,你知道什么是‘natural-isin’(自然主義)嗎?!沙飛同志,你看過馬克思的著作:《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也稱《巴黎手稿》嗎?”沙飛一時頗如墜入五里霧中。
“是的,這不怪你,”白求恩已面露霽色,他說:“因《手稿》的發現和傳播,也是近十年的事,中國可能還沒有譯本。但歐洲的馬克思主義者的研究卻掀起了熱潮。里面有這樣一個精辟的論斷或者說命題:徹底的共產主義,是徹底的自然主義:徹底的自然主義,是徹底的共產主義。’而《手稿》中的自然主義’,不用說,是‘辯證唯物主義的自然觀’即‘自然辯證法’。……”
白求恩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口氣變得舒緩而親切:“我這個當醫生的自然就會時常思考,人包括感覺器官在內的各種體內器官的自由、全面發展,怎樣與自然規律相合,與自然環境相諧?然而,對于你們,共產主義是一種實踐著的生活方式,而不是說一套或想一套。你們的共產主義是簡單的,……像膝關節顫動一樣的反射動作,像肺呼吸一樣用不著思索,像心臟跳動一樣完全出于自動。你們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你們的愛能包容世界。你們這樣的共產主義,我認為,這是樸素的,是簡單的,是滲透著階級感情和民族感情的,是缺乏深刻思考和理論探索的……于是,我便常常想。中國的‘天人合一’觀,這種飽含著東方智慧的自然與社會和諧發展的理論,它合理內核的精神實質,應該說是與徹底的‘自然主義’相一致的。你說,‘天籟’、‘地籟’和‘人籟’的和諧共鳴,難道不正是‘天人合一’的傳神寫照嗎?處在這樣的和諧共鳴中,不是很快樂、很愜意、很美嗎?拍一張這樣的照片,不也是很有意思又很有意義的嗎?特別是在我戰斗過的。產生過‘天人合一’學說的,古老而神秘的中國——當然,你放心,我只是要將這種與大自然親密擁抱的和諧之美,珍藏在我的心里。”
“咔嚓……”沙飛完全聽明白了,也對自求恩廣博的學識和深邃的思考完全心悅誠服了!不等白求恩大夫說完已經抓拍了一張。
“不好,這張不好!”白求恩稍稍靠后退了幾步,像個大孩子一樣,在水中嬉戲打鬧,浪花飛濺時,沙飛又一次撳動了快門。
另外,還照了坐在河邊臥牛石上和躺在山坡上日光浴的照片。
白求恩今天的言談舉止、音容笑貌,可以說對沙飛的心靈產生了極大的震撼!使沙飛深切地感到:作為一個真正的國際共產主義戰士,像我們通常理解那樣:對被壓迫被奴役的民族伸出援助的手,直到無私地獻出自己的寶貴的生命——恐怕并不全面。一個真正的國際共產主義戰士,他應該是人類所創造全部優秀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包括文學藝術方面的合格繼承者,他應該是一個遵循自然規律或者說宇宙法則的,自由、全面發展的人。是既具有高度智慧的精神力量,又具有強健體魄的肉體力量的人,是既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又具有豐富而細膩情感的健全的人。
白求恩大夫,就是這樣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國際共產主義戰士,就是這樣的真正體現了人的全部生命意義和價值的人!
白求恩大夫,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以身殉職了。晉察冀邊區黨政軍的首長、指揮員相千千萬萬的戰士和民眾,特別是同白求恩大夫打過交道的醫務人員和傷員,無不痛哭失聲,悲慟萬分。是啊!醫療界喪失了一位醫術精湛而又誨人不倦的導師,傷病員喪失了他們慈祥而鐘愛他們的再生父母,中國共產黨喪失了一位最優秀、最親密、最忠誠的國際共產主義戰士和朋友,而沙飛則失去了一位人生道路上,最能充分體現人的生命價值和具有高尚人格魅力的楷模!
在向白求恩的遺體告別時,甚至連身經百戰,親眼看見過無數親密戰友傷亡,曾經以鐵石心腸自命的聶榮臻將軍,也潸然落淚了。沙飛一邊流著哀傷的淚水,一邊撳動快門,拍攝下了這些動人的歷史鏡頭。
在白求恩的遺囑中,將自己所有用過的東西,如行軍床、皮衣、皮靴和毛毯等都分送給了他所認識的八路軍將領:聶榮臻、賀龍、呂正操等將軍們。另外,他的一塊夜光表,贈給了他的翻譯董越干同志:將心愛的“萊丁那”相機贈給了沙飛同志。
從此,白求恩送給沙飛的“萊丁那”相機和沙飛盛放著他所拍攝的魯迅先生生前最后留影底版的小鐵盒子,總是隨身帶著,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筆者經過數年的研究,認為沙飛隨身所帶的這兩件東西,是非常有意味或者說是具有某種對應性象征意義的:作為職業新聞攝影家的沙飛,用“相機”所拍攝的兩位精神導師的“底片”,即反映他們特別是白求恩大夫的高尚道德,如夜以繼日、連續作戰、忘我工作的獻身精神:對同志極端熱忱,對技術、業務精益求精的工作作風:自奉節儉而無微不至地關心他人:在艱苦困難的條件下發揚創造精神,創造人間奇跡等等(如沙飛后來像白求恩那樣土法上馬,自己發明制造的照相制版機和輕便印刷機等),幾乎都不走樣地“洗印”或者說顯現在沙飛革命人生道路的歷史“照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