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觀鳥記

作為觀鳥區的拉魯濕地

進入雨季后，高原干燥的空氣變得濕潤和清新得多。看似冰天雪地的青藏高原，卻保留了豐富的生命物種，這可以從觀察拉魯濕地中得到印證。拉魯濕地是我們在拉薩定點樣方，觀察城市鳥類的一個工作區域。它主要劃分為兩個工作區間：一個是靠東部的中心觀察地，另一處靠近哲蚌寺附近（有人喜歡用“魯東”和“魯西”的叫法區分兩塊濕地）。靠東的濕地環周邊走一圈有9公里多，而西邊的魯西濕地則有6公里左右范圍。拉魯濕地總面積為6.2平方公里，海拔3645米，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海拔最高、面積最大的城市濕地。也是典型的青藏高原濕地，屬于蘆葦泥炭沼澤地。它主要功能是通過涵養濕地的植物，過濾每天塵揚在城市上空的被污染空氣（通過光合作用每年吸收7.88萬噸的二氧化碳），并產生釋放5.73萬噸氧氣供給居住在這座城市的人們。

對于相對缺氧的高原古城，拉魯濕地是一處當之無愧又功能殊勝的空氣凈化器。它生長著以蘆葦群系和中生型莎草科植物為主的22種野生植被，有103種鳥禽在這里出現或長期棲息，其中49類是野生水鴨及鳥類。此外，拉魯濕地是拉薩市區地表水與地下水之間不斷循環的關鍵紐帶。

從整個拉魯濕地腹地中心，逐步到對整個濕地全區的觀察，可以得到的結論是：在這樣一處高海拔的高原城市濕地，有一個維系其生態平衡的生物鏈存在于這個生物圈。不妨把這個鏈的各個分部相連結，就會看到諸如這樣的一些情節或畫面了：一只小型的鳥正在空中捕捉飛蠅或落在蘆葦葉面上的昆蟲，而稍大一些的鳥類則已經盯上了它。在濕地里較大的、可以稱之為捕快殺手的角色，應該非鷂或隼莫屬，然而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當鷂或隼出擊時，同樣會有金雕和兀鷲這樣的空中霸王也虎視眈眈地緊隨其后，并用它們特有的犀利目光搜尋著最適宜的獵取目標。濕地里蚊蠅不斷，為小型鳥類提供了大量食物。各種蛙類、水蟲藻類、人參果、沙藻類、人參果、沙晰或草莖等，都是很多鳥類所鐘愛的食物。

通常情況下，鴨禽類的動物活動一般都較為隱蔽，尤其在進入夏季炎熱的時候，它們始終藏匿在蘆葦叢深處；在濕地以北，或那些較為廣闊而裸露的坪地上，借助低矮的灌木來隱蔽，我們可以看到還有另外一些喜歡在旱地活動的鳥類，它們是這塊土地上特有的物種，如高原山鶉、西藏毛腿沙雞、藏雪雞等。更為難得的，還有黑頸鶴、金雕、胡兀鷲、高山鷲、禿鷲、普通、大、紅隼等在這里活動。在較為茂密的草地深處，你還會看到像金黃鸝、白鹡鸰、黃頭鹡鸰、紅腳鷸等不時出沒。濕地上空，有各種雪雀和云雀以及土百靈在空中停留鳴啼。從拉魯濕地東側靠近山體一帶，一些帶刺的植物上，白頂溪鴝和另一類山雀靜靜棲居著。渡雅和巖燕，則更喜歡在山體斜面上停留，或在其孔洞里筑起它們心愛的巢穴。

重返的黑頸鶴

在這些鳥類當中，最令我牽掛的是黑頸鶴。金雕或高山兀鷲，包括那些小型鳥類都屬于強者。而黑頸鶴是一種性情溫雅，喜歡群集靜處，同時極易受到驚擾的鳥。它們所要求的生活環境較為特殊，種群繁殖率低，而防御敵害的能力較弱。在結群覓食時，鶴群中通常都會有幾名成員擔任警戒和防哨；一旦遇有意外，立刻相互發鳴示警，頃刻間全體都會騰空飛起；少頃，又會集體落到另一處地方。如果屬于直接性地受到外來驚嚇，那么它們下次就不再選擇落到曾遇險情的那個危險地帶。事實上，拉魯濕地的黑頸鶴正是在幾年前遇到了這種情況，所以有幾年，它們都不曾光顧這里了。當時，在濕地以北神山根培吾孜山腳下，曾經有人進行采石，在連續不斷的局部爆破作業聲中，黑頸鶴受到嚴重驚嚇，之后很難再見到它們的身影。

經過拉薩市委市政府和環保部門的有力干預，非法開采行為得到了有效遏制。加之，環保局發動全社會共同參與清理濕地周邊及河道的白色垃圾，2006年底至2007年開春，人們欣喜地發現有牛背鷺的蹤影開始光顧拉魯濕地。時隔一年后，2008年3月份，是個有特殊意義的日子。因為就是那一天，我們欣喜萬分地發現黑頸鶴開始重返拉魯濕地。

那天，保護國際（簡稱CI組織）的才旺和我一起，陪同從北京來的“西南山地”的耿棟攝影師，當我們從拉魯濕地北側通道剛剛結束在濕地北門觀察點的觀察后，開始向西方向移動。我們三人都是以徒步方式進行分點觀察，細心的耿棟在有些地方還特意在本子上作了標記，希望通過較為細致的觀測，能為我們找到幾個較為理想的拍攝點。耿棟背負的設備，兩門800和600“大炮”（超長焦鏡頭）加上三腳架有幾十斤重，幸好一路上有才旺幫忙抗著。當時，我所持有的設備也就是一部28-300鏡頭的佳能400D相機。就在靠近區黨校的地方，我們停下開始又一次的觀察時，耿棟拿著一架高倍望遠鏡開始向濕地腹地眺望。僅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耿棟就驚呼起來。他通過望遠鏡意外地發現了兩只黑頸鶴的蹤影，“快來看！快來看！有兩只黑頸鶴在濕地里”！聽到耿棟這樣喊叫，當時我和才旺急不可待從耿棟手中接過望遠鏡，向發現地望去。就在距我們所在位置正前方（拉魯濕地以西深處）大約有500米之遙，兩只黑頸鶴正靜靜地站立著，看得出它們到來已經有一會兒了，只是還處在一種警戒狀態中，不時地向周圍張望著，顯得十分謹慎。

說到黑頸鶴，有必要在這里作一點介紹：作為國家一級保護野生禽鳥的黑頸鶴，在藏語中叫作“仲仲”，藏族人向來十分喜愛它，在諸多藏族文學作品（尤其是抒情詩）中，對黑頸鶴時有提及、并借以表達作者的情感。藏族人一直把黑頸鶴視為一種吉祥鳥。雖然它們也分布在全國好幾個省區地方，但80%的黑頸鶴幾乎全都集結在青藏高原上，是青藏高原特有的物種之一。黑頸鶴在整個鳥類遷徙活動當中，也是一種獨特的珍禽，它是中國的特產，也是世界上已知的15種鶴類中唯一生存于青藏高原的鶴種。它們的習性不同于其他鳥類，是以家族式為特征的集體種群活動方式進行活動。在數量再多的大規模群集活動當中，黑頸鶴也仍然是以各自家族為整體，與同類結成為團隊陣容的。在龐大的團隊中，它們仍舊保持著以各自的家族成員集結，從而區別于同類種群的分類。

早些年，黑頸鶴一直在拉魯濕地成群活動，除了環境沒有干擾，我們還了解到的一個情況，是居住在拉魯濕地附近的群眾在放牧當中看到黑頸鶴，就會家中取食給它們吃。后來，拉薩市環保局還專門出資購買一些糧食，投放在黑頸鶴喜歡出沒和活動的地方。那時在拉魯濕地，能夠看到的黑頸鶴數量較為可觀，其活動也很頻繁。因為有黑頸鶴的落腳，這里還成了拉魯濕地的一個觀景點。

就在耿棟、才旺和我看見黑頸鶴的當天下午，消息從歐盟項目辦不脛而走，整個拉薩市環保局的工作人員都為此發現而高興。一個多月后的一天，大概在2008年4月左右，拉魯濕地觀察站的工作人員報告說，在拉魯濕地又再次發現有黑頸鶴出現。拉薩市環保局郭副局長把這一消息告訴給項目辦尼瑪主任，于是項目辦全體工作人員，在尼瑪主任帶動下幾乎是傾巢出動，趕到拉魯濕地前的入口處。濕地觀察站長曲扎早已拿著一部家用攝像機在那里等候。人們在曲扎指引下趕到現場，到了一看，原來這次發現黑頸鶴的地方，正是上次耿棟和我們發現的那個地方。令人高興的是，這次又多了幾只黑頸鶴，人們仔細數了幾遍，一共有7只。人們輪流借助望遠鏡觀察，欣喜不已。

從濕地一回到辦公室，我將這一情況通過電子郵件告訴了遠在北京的耿棟。耿棟一聽十分高興！也許對于一般人而言，可能不會體會到觀鳥者因發現一種鳥類而產生的強烈感觸。人們對于黑頸鶴這類珍禽，以及對于發現它們的行蹤究竟有著怎樣的意義，也許還了解不多。雖然在西藏各地都有黑頸鶴的蹤影，比如那曲、阿里，包括拉薩、山南、日喀則，還有一些地方未作進一步的統計；其中活動規模最大，也較為集中的繁殖地在那曲申扎（色措林濕地自然保護區）。但是，不是所有的季節、所有的時候人們都能夠看到它們的蹤影。像鶴這種候鳥，自古就有“鶴自天界仙鄉來”之說，能夠親眼看看黑頸鶴已經是一件稀罕事。拉魯濕地，是全國唯一的、在離人類活動最近的地域范圍里能見到黑頸鶴活動的城市濕地。

當然，最好是近距離仔細觀察黑頸鶴，那會是怎樣的一樁幸運之事。有幸的是，就在2008年開春時，我有幸得到了一次近距離觀察黑頸鶴的體驗。

林周遇鶴

記得剛好是過完2008年藏歷新春，才上班不久，因為歐盟項目辦和拉薩市環保局生態科工作人員前往林周縣環保局公干，適逢由北京來的耿棟也剛進西藏，我們到達林周縣環保局后，當聽到我與耿棟想去拍攝黑頸鶴的愿望，縣辦領導為我們安排了車輛，并專門派了縣辦的一位工作人員小卓瑪作為陪同和向導。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虎頭山水庫”，大約離林周縣政府有70公里左右路程。車出縣城時還是柏油馬路，沒多久就開始上了土路。經過近一個多小時的顛簸，行進的路面也隨地勢增而漸漸升高，我們終于看到了“虎頭山水庫大壩”一行醒目的字出現在高近百米、長則千米的壩體上。這座土石混合結構的大型攔河水壩，修建于70年代，當年蓄水量可達到1200多萬立方米。我們的車從壩體左側繞走，大約行駛了幾十分鐘后，水庫慢慢向后移去，地勢繼續升高，眼前一下變得開闊起來。

和地勢較低的縣城相比，這里的氣溫有些涼。四周依山傍水，東南側延伸過來的兩座相連的山，形成一個倒“丫”字的溝壑，一大片開闊的綠色大甸就靜靜躺在那里，面積接近拉魯濕地的“魯西”濕地。一小時前經過的早已移向西邊遠處的水庫，這時看上去就像一面偌大的藍色寶鏡鑲嵌于此，與高原藍色的天幕構成一種無法言喻的景象。在大甸靠南的地方，有幾座與其他藏式風格完全不同的民宅掩映在柳樹叢中。正當我們欣賞美景時前面沒路可走了，于是車只好開始駛向民宅方向。就在經過一座小水橋時，司機邊巴忽然停車，指著遠方對我們說：“你們看，那些是什么？” 也許是因為一路的顛簸，大家的反應有些遲疑，有人說，“可能是羊群吧”，這時車向南行駛一段后，太陽開始偏西；遠處有一片白色的東西正在田野里晃動，像是低首啃草的羊群?！笆茄蛉郝铩?，不知是誰又說了這么一句，不想司機邊巴頓時大笑起來，但不知為什么他只笑而不言語半句。

十幾分鐘后，一幅出乎意料的畫面，出現在大家面前——在一片十幾畝的沃土上，正有上百只的黑頸鶴，在那里密密麻麻地低首覓食。周圍很寧靜，不到10米遠的地方除了有一座磨糌粑用的水磨房（藏語“曲庫爾”）和一條清澈的小河外，周圍沒有什么人。奇怪的是，這群黑頸鶴對于我們的到來并不驚慌，按照通常情況，在拍攝野生鳥類時，只要人不下車，鳥類是一般不會受驚的。大家從未見過這么大陣容的黑頸鶴群，都為眼前情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知是誰說了句：“還不趕緊拍??！”就在我們猶豫著，能不能下車出去架機拍攝時，只見兩位身著“曲布”（夏季藏普魯袍）的村婦背著盛水用的器皿，從我們的車跟前從容不迫地擦身走過去，走到小河邊的一個彎角上伏身汲水。我們緊緊注視著黑頸鶴的動靜，正當我們擔心黑頸鶴會因此受到驚嚇而飛離時，從那座老舊的水磨房里走出一名中年男人，手搭“涼棚”端詳了我們一會兒，用藏語熱情地說：“請進來吃我剛磨的新鮮糌粑吧！”見我們半天不說話，并且看出了我們的心思，他就說：“你們不用擔心，它們不飛，它們天天就在這里，有時還會到我這兒吃我喂的糧食呢！只要不扔石塊，就沒事。噢，你們是想給它們拍照片呢？那就沒事兒，拍吧！”

就這樣，黑頸鶴——這些原本是野生的候鳥，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時間和地點，讓我們第一次離它們這么近地看到了它們，而且數量眾多。它們大部分都在安心覓食。只有其中的一些可能已經吃飽，用嘴梳理著羽毛，或者收起一只腿、單腳站立著，有的把腦袋伸進腋下看起來像在睡覺。它們的體長大概有114～120厘米，眼后綴一片灰白色小斑，身體灰白，飛羽和尾羽是黑褐色的，尾羽較短，站立時上面的黑色飛羽覆蓋下來。頭頂上端裸露著的一部分朱紅色，人們稱之為“丹頂”，在頭頂還有發絲狀黑色稀疏短羽。嘴甲和腿部青黑色，其脖頸上端1/3處起都是黑色，這應該就是黑頸鶴得名的由來了。黑頸鶴通常情況下都是以蛙類、魚類、藻類或根莖、湖邊的人參果和山坡上的西藏沙晰等為食，有時也喜歡吃谷物和糧食。

這是一次令我難忘的觀鳥和拍攝經歷。之前，為了拍攝到黑頸鶴的影蹤， 我曾經多次去過墨竹貢卡、曲水，以及拉薩河谷地帶地一些地方尋覓，即使是看到了也是零零星星的幾只，而且是隔著很遠的距離，拍攝十分不容易。那一天在林周，我們完成了這次較近距離的拍攝；雖然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但不覺得絲毫的餓或累。

拉魯濕地：鳥類的家

在拉魯濕地幾十種野生動物當中，除了黑頸鶴，在對其他鳥類的觀察活動當中，往往發生一些令我意外的事情。

一次，在拉魯濕地的舊觀景棧道上，我發現兩只紅腳鷸就站在棧道欄桿上。我滿懷欣喜，指望它們不要在我還未按下快門之前就飛離。然而它們不但沒有要飛的樣子，相反，不斷地向鏡頭前活動。我覺得很詫異，被眼前的情景搞糊涂了，這些平時無法靠近的鳥這是怎么了？忽然想到，它們的巢穴會不會就在附近。這時，不遠處果然傳來幼鳥隱隱約約的呼叫聲，我明白，因為害怕我會靠近鳥窩、并傷害到里面的幼鳥，這兩只紅腳鷸在我面前示威。

另一次，在魯西濕地拍攝，我在那里看見一大片西藏睡蓮，此時潔白的荷花才剛剛開放。在我站立的圍欄內側，我發現墻根處有幾只小黑鳥正在曬太陽。使我納悶的是，這種鳥我此前沒有見過。這時，遠處蘆葦叢中忽然鉆出一只全身大黑、白色頭冠的鳥禽，這是“骨頂雞”，那么，剛才看到的那些小鳥也許就是它的孩子。我的鏡頭已經對準這些小鳥，這只雄骨頂雞立刻沖到它的孩子前面，擋在了我和小鳥之間，占據了整個鏡頭。我正想挪動位置，沒想到，雄骨頂雞卻在我面前扭動搖擺起它濕嚕嚕的身子，跳起舞來。骨頂雞向來是很機警的，只要一聽到人走動的聲響，它們就會向同類發出“咔—咔”的警報聲。今天，這只雄骨頂雞為了它的孩子不受傷害，自己扮起舞者來分散我的注意力。這時，不遠處雌骨頂雞也終于現身了。雌骨頂雞與雄性的完全不同，除頭頂眼圈有些黑，全身都是灰色。此刻，雌骨頂雞帶著它的孩子往蘆葦深處游去，負責轉移。小鳥們與它們的父母相比，長得有點似是而非，紅色的腦門，黑色身子和小爪。雄骨頂雞看著孩子們已經安全轉移，扭頭向我發出一串串“咔咔，咔咔”的叫聲后，從我的視線中跑開了。

在不同季節時令，落腳棲息在拉魯濕地的鳥類居民們，有的是為各自孵化期產蛋繁殖而來，有的是為越冬而聚集在這里，有的是把拉魯濕地作為一個遷徙途中補充能量的驛站。每年，來到這里的成群的赤麻鴨、綠頭鴨、針尾鴨、紅頭潛鴨、白眼潛鴨、鳳頭、秋沙鴨、斑頭雁等等，從觀察它們的活動習性來看，拉魯濕地已經成為它們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