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鐵路,原稱東清鐵路或東省鐵路,修建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沙皇俄國通過脅迫清政府簽訂《中俄密約》和《旅大租地條約》而修筑的,貫通中國東北三省并與俄境內西伯利亞大鐵路相連。它既是沙皇俄國政府侵略中國的一個結果,更成為其進一步侵略中國的橋頭堡。十月革命勝利后,蘇俄政府宣布廢除沙俄在華的一切不平等條約和各種特權。但具體在中東路這一問題上,只答應“另行簽訂使用中東鐵路的專門條約”,并于1924年與中國北京政府簽訂了《中俄解決懸案大綱》和《暫行管理中東路協定》,規定中東路實行“中蘇共管”,這種局面一直持續到了1927年。隨著蔣介石背叛革命,中蘇關系日趨緊張,也波及到了中東路。從1928年底開始,在蔣介石的授意和指使下,張學良的東北當局在所轄區域內采取了一系列針對蘇方的激烈行動,進而于1929年7月以武力接管中東路。蘇聯政府對此采取強硬態度,宣布與中國斷交,繼而出兵東北,中蘇發生武裝沖突,這就是歷史上的“中東路事件”。事件以中國戰敗簽訂中俄《伯力協定》、中東路恢復沖突前的狀態而告終。“中東路事件”發生后,陳獨秀致函中共中央,對黨中央“擁護蘇聯”、“保衛蘇聯”的宣傳口號提出質疑,并為此向黨中央提出了一些批評性的建議。其建議基本上是符合客觀實際的,并反映出陳獨秀是具有獨立自主觀念和群眾路線思想的,但是他的信卻遭到了共產國際和中共中央的批判和指責,以至他最后被開除出黨。
一
“中東路事件”的發生,有著深刻的國內國際背景:蔣介石叛變革命后,站在一貫的反蘇反共立場,企圖借此挑起中蘇沖突,配合其以廢除不平等條約為主要內容的改訂新約運動,樹立自己的獨立自主形象,并控制和削弱張學良的東北軍實力;蘇聯政府從民族利己主義立場出發,強行霸占中東路管理事權,侵害中方利益,又給南京國民政府進一步反蘇提供了借口;張學良為了證明對蔣介石的忠誠,顯示自己力量,防止東北“赤化”,同時他也對蘇聯獨霸中東路的行為十分不滿;帝國主義對蘇聯的仇視和對中國東北的覬覦,也為東北當局武裝搶占中東路推波助瀾。總之,“中東路事件”的發生,是國際國內各種矛盾激化的結果。
“中東路事件”對中國和國際的形勢產生了重大影響:事件削弱了張學良的東北軍實力,客觀上使蔣介石進一步控制了東北;暴露了中國軍隊的弱點,惡化了中蘇關系,滋長了日本侵華的野心,也為兩年后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種下了惡果;國內各階層反應不一,蔣介石和國民黨政府打著收回國家主權,維護國家、民族利益的幌子,制造“中東路事件”,大多數民眾受其蠱惑,看不出問題實質,出于樸素的愛國主義思想感情,贊同收回主權;東北亞地區國際關系發生變化,形成日蘇兩極對抗的局面;美、英、法等帝國主義也乘機干涉,企圖趁火打劫,染指東北,擠壓蘇聯的戰略空間,提出所謂國際共管中東路的方案;蘇聯認為“中東路事件是帝國主義進攻蘇聯的開始”,從而嚴重影響了共產國際和各國共產黨的態度,更為重要的是,在中共和共產國際內部,由于蘇聯的影響和壓力,陳獨秀就中東路問題給黨中央的兩封信遭到批判和指責。陳獨秀的問題被看得更加嚴重,它成了以陳獨秀為代表的中共黨內“托派”問題產生的“契機”,以至陳最終被開除出黨。
“中東路事件”發生后,紛紜復雜的國際國內形勢,迫切需要年輕的中國共產黨在中國的“民族利益”和蘇聯的“國家利益”面前表明態度,而此時的共產國際為了維護蘇聯的利益,做出決議,指示各國共產黨組織人民群眾,發動一個“保衛蘇聯”的運動。為響應共產國際的號召,中共中央發表了一系列宣言、決議和文章,號召全中國的勞苦群眾舉行游行示威來抗議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對蘇聯的進攻,并提出了“擁護蘇聯”“武裝保護蘇聯”“反對帝國主義國民黨進攻蘇聯,成為中國革命最迫切的任務”等口號。
中共中央對這個涉及民族利益和民族感情的復雜事件,采取了簡單化的策略,在機關報上發表了一系列宣言、決議和文章,揭露國民黨政府在帝國主義支持下制造“中東路事件”的陰謀,這是值得肯定的;但卻提出了過“左”的宣傳口號,在行動上,還強行組織群眾游行罷工,甚至號召要以廣大群眾的革命暴動,來消滅帝國主義與國民黨強盜聯合進攻蘇聯的戰爭。
這種情況引起了陳獨秀的注意,他改變了大革命失敗以來對政治問題長期沉默的態度,分別于1929年的7月28日和8月11日,以“撒翁”的筆名致函中共中央,就“中東路事件”的本末、性質、動向以及中共中央的宣傳方針,向中共中央提出了批評性的建議。
二
在7月28日給黨中央的第一封信中,陳獨秀指出在中東路問題的宣傳上,如果想取得人民群眾的支持和同情,就要盡量考慮中國人民的民族感情,把斗爭矛頭緊緊對準國民黨政府的誤國政策。因為“帝國主義的走狗國民黨政府,對于收回中東路的宣傳,是戴著擁護民族利益的假面具來欺騙民眾,并且收了效果,不但小資產階級的群眾,甚至有許多勞動群眾也受了欺騙。……這種情形不用說是于我們不利的”。他還認為,中東路問題,“不是簡單的中俄兩國間的糾紛,而是國際糾紛問題之導火線,由這導火線而至爆發戰爭也許是慢性的,然除了恢復中東路原有的狀態即中俄共管形式,國際糾紛是要繼續發展的”。“在中國做戰場,在戰爭中最受直接蹂躪的自然是中國人民”。有鑒于此,他認為黨對如何宣傳才能獲得廣大民眾同情這一問題要極其慎重。他批評中央拿“反對進攻蘇聯”、“擁護蘇聯”做動員群眾的中心口號,“太說教式了,太脫離群眾了”,“離開具體問題說教式的單調宣傳,只有最覺悟的無產階級分子能夠接受,而不能夠動員廣大的群眾”。針對中央第四十二號通告中的“并且帝國主義對蘇聯戰爭開始的時候,毫無疑問的要引起本國工人階級的革命,造成世界革命的高潮,這便是中國革命更有利的條件,而更可促成全國革命高潮更快的到來” 這幾句話,他認為,這樣的宣傳,只會使同志們認為帝國主義進攻蘇聯是好的,會加速帝國主義向蘇聯進攻的步伐。他建議中央應該立即發一個補充通告,以取消這樣的提法。應該說,陳獨秀的這些意見是可取的,在那個對蘇聯和共產國際的盲目崇拜淹沒了理智的年代,是很寶貴的。
8月7日,中共中央機關刊物《紅旗》公開了陳的這封信,同時刊發《中央答復撒翁的信》,中央在信中認為陳“走上了資產階級觀點,忘記了世界無產階級的利益”。陳獨秀認為黨中央不了解他信中的意見,于8月11日,再函中央,重申自己在中東路問題上的意見,認為中共中央對中東路問題的宣傳方法,在戰略上有兩個缺點:
第一,在中東路問題上,黨的宣傳僅僅依靠主觀上的理論,而沒有用群眾所能了解的事實來加以正確的解析,這不利于打碎國民黨的假面具,使群眾減少偏見,從而接受我們的領導。
第二,“擁護蘇聯”這一口號與宣傳,在事實上只適合那些無產階級最覺悟分子,而對于一般群眾,則是不適用的。
陳獨秀在信中強調了革命離不開群眾。他向中共中央指出:“無產階級革命,必須有自己階級以外的群眾,最革命的以至比較落后的廣大人民群眾之擁護才能夠成功”。他還進一步闡明了不脫離群眾和中央給他的復信中所說的“不應跟著群眾的落后意識跑”之間的界限。他說:“我的意見也并不是主張跟著群眾的落后意識跑,去跟著他們說要收回中東路,而正是要打破群眾的幻想,打破國民黨的假面具,把群眾拉到我們這邊來,在我們的口號之下,在我們的領導之下,向反革命勢力進攻。”
陳在信中,客觀地批評了中共中央的宣傳脫離中國社會實際和群眾的思想實際這一事實。當時,中共中央在宣言中以國民黨情愿將整個中國送給帝國主義,而蘇聯是反帝國主義的國家,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為理由,號召群眾在中東路問題上“擁護蘇聯”、“保衛蘇聯”。這種宣傳,很難為中國的廣大群眾所接受。陳在信中尖銳地提出以下的實際問題:“中國的廣大群眾是否都已經認識蘇聯是中國解放的朋友?”“除階級的口號外,是否還應該用其他廣泛的最利害切身的口號,能夠喚起廣大群眾,參加反對進攻蘇聯的斗爭?”其答案是很明顯的。陳獨秀在提出問題的同時,就包含了他對這些問題的見解,并且這些問題都緊緊地抓住了要害。
在這兩封信中,陳獨秀一再強調蔣介石和國民黨政府對于收回中東路的宣傳,是戴著擁護民族利益的假面具來欺騙民眾的。他主張要反對國民黨政府的賣國誤國政策,以此來揭露國民黨的欺騙性宣傳。這些都鮮明地表現出他堅定的反對國民黨反動派的政治立場。
三
如果結合當時的國內外形勢來看待陳獨秀的這兩封信的話,不難看出其內容基本上是符合客觀實際的。它反映出陳獨秀敏銳的獨立自主的政治眼光和強烈的群眾路線的思想觀點。
(一)把中共中央的宣傳口號和陳獨秀信中的意見和建議對照起來看,陳獨秀和當時中共中央的意見分歧的實質就在于要不要著眼于爭取群眾、團結群眾的問題,而不是是否反對帝國主義進攻蘇聯這一原則問題。陳向中共中央建議對于“中東路事件”應以“反對國民黨政府賣國誤國政策”的口號代替“擁護蘇聯”的口號,應具體地向群眾解釋,并揭露國民黨反動派“擁護民族利益”的欺騙性,揭露其制造“中東路事件”的本質目的,以此來代替黨中央那種簡單化的宣傳。顯然陳的建議是有利于爭取群眾的,是具有戰略眼光的。
(二)陳獨秀給中共中央的信中,反映出他在“中東路事件”的宣傳問題上,是從中國社會實際和群眾覺悟的實際狀況看問題的。他說,由于蘇聯當時是反帝國主義的大本營,是被壓迫民族聯合戰線的領導者,“在原則上‘擁護蘇聯’這一口號,不僅是無產階級所必需,而且是被壓迫民族所必需;至于在策略上,這一口號應用到夾有民族問題的中東路這個特殊事件,為爭取廣大群眾計,便要小心,單是這個口號便不夠了。并不是說對群眾解釋因收回中東路而必然發生的危險和國民黨的賣國政策之后,而不歸到反對帝國主義進攻蘇聯,而是說必須對中東路問題本身有了正確的詳細的解析,把國民黨擁護民族利益的假面具打碎,然后我們的口號才能發生比較大的效力”。應該說,陳獨秀的見解是具有先見之明的。
(三)陳獨秀認為,在中東路問題上,黨的宣傳工作要尊重中國的歷史特點和社會實際,提出切合中國實際的宣傳口號,做到無產階級國際主義與愛國主義相結合,而不能盲目地遵從蘇聯路線和共產國際的決議。陳的這種觀點對于他來說是一貫的。在大革命時期,陳就對共產國際的一些脫離了中國社會實際的決議表示懷疑,并且在迫不得已執行時也是頗有微詞的。
還須指出,在中東路問題上,陳獨秀與托洛茨基及中國托派的觀點也是有區別的。當時,托洛茨基和中國托派的立場也是“保衛蘇聯”。事件剛發生時,托洛茨基就指示蘇聯、中國及各國托派,要執行聯共(布)中央關于“中東路事件”的政策和宣傳,還批判了德、法等國托派中認為“中東路事件”是所謂“蘇聯侵犯了中國自決權”的觀點。所以,陳獨秀后來與中國托派組織談判時,他在中東路問題上的正確主張,還被作為他仍堅持機會主義的證據而受到指責。這說明陳獨秀在中東路問題上,自始至終都是堅持自己的立場的。
由于當時的中共中央正處于 “左”傾錯誤思想影響時期,以王明為代表的黨中央在中東路問題上對陳的批判,上綱很高,指責陳獨秀“反共產國際”、“反蘇”、“機會主義”、“從共產主義者的觀點墮落到社會民主主義者的觀點”等等,不僅未對陳獨秀的意見認真考慮,還在后來把這“兩封信”作為開除陳獨秀出黨的主要依據之一。
以陳獨秀的個性,自然不能接受黨中央以及王明等人的錯誤批判,而且開始了與黨中央、共產國際的激烈爭論。在蘇聯和共產國際的壓力下,就形成了以陳獨秀為代表的中共黨內“托派”問題,以至陳的最終被開除出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