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郭冠英先生曾用錄影拍下一段DVD,短短十五分鐘描述了柏楊一生的寫作歷程,以及他最后人生階段的奮斗——為人的尊嚴(yán),尋找一個方向而努力。片子拍完后,一時想不到題目,最后,柏楊親自命名,就叫《我還是要飛》。他說自己遍身是傷,不過,他還是要飛。對于這么一個執(zhí)意飛翔到最后一分一秒的人,我終于沉淀下心來,領(lǐng)悟到一點意義,望向天空,永遠(yuǎn)朝向光明的一個點追尋而去。
香港作家聯(lián)會于五月八日下午在香港為柏楊舉辦一次追思會。我特地給柏楊的夫人張香華掛了電話,希望她寫一段簡短文字,以供追思會朗讀。
香華大姐聽罷有點為難。在我的不情要求下,內(nèi)心仍未平伏的她,表示可以試一試,但不能坐實。五月七日上午仍未見到動靜,我忍不住再掛了一個電話給香華大姐。這時候,她的語氣平靜得多了。她在另一邊的話筒邊幽幽地說,她下午就寫。果然在臨收工時,收到她《告海內(nèi)外的文壇朋友》書,為追思會平添不少氣氛。開首引文的一段文字是張香華函件的其中一段。
香華大姐說,柏楊是一個執(zhí)意飛翔到最后一分一秒的人。所以她相信,柏楊飛走了!她不禁要時時凝視蒼穹,“永遠(yuǎn)朝向光明的一個點追尋而去”。
柏楊格外喜歡用“飛”這個字,他的一本書的書名便叫《奮飛》。
在《柏楊回憶錄》中,柏楊為“序言”取的題目也是:《要飛來時路》。他寫道:“蘇東坡有一首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fù)計東西。’充滿人世滄桑的傷感,從小就在我心頭回蕩。正像我來自的北中國大地,冬天萬里雪飄,雪地上一趾一履,痕跡都十分明顯,大雪繼續(xù)紛飛,任何痕跡都會湮沒。”“只有少數(shù)幸運的人,借著回憶錄、自傳之類的文學(xué)作品,才能像飛鴻一樣,重返他的來時地,重尋過去留下的痕跡。腳印埋藏在萬丈深的底層,外人看起來,不過一片冰天雪地,但從那萬丈深的腳印上發(fā)出的人性溫暖,往往使飛鴻腸回氣蕩。就在這里,埋葬著他的往事,是歡樂、是悲傷、是歌聲、是哭泣,一 一涌上心頭。”
柏楊的一生,充彌著悲哀、哭泣、苦難,歌聲和歡樂只是他生命的一小部分。所以他喜歡“飛”這個字眼。他要飛越苦難的中國,他希望翅膀沉重的中國起飛,希望他的祖國和國民丟掉封建專制和人性弱點的包袱,輕裝地大踏步前進(jìn)。
柏楊的飛翔,是帶著箭傷的。因文字入獄和殺頭的年代似乎過去,但是醬缸中的習(xí)慣勢力還是有的。柏楊家鄉(xiāng)輝縣的老百姓自發(fā)樹立的銅像曾被拆掉;在臺灣,柏楊在他的《家園》封面上題上“大陸可戀/臺灣可愛/有自由的地方就是家園。”臺北《遠(yuǎn)望》雜志竟因此撤了柏楊顧問的身份。
柏楊的奮飛精神,在他九十年代末寫的一首詩中表露無遺:“九天翱翔闖重雷/獨立高崗對落暉/孤鴻不知冰霜至/仍將展翅迎前飛。”而今,這位飛翔了八十八年的孤鴻,帶著滿身刀痕箭傷,飛翔到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選自香港《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