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紅色警報

去年七月在臺北，某天凌晨兩點，電腦工程師羅仁宏正打算下班回家。他上網瀏覽，點進了一個網路布告欄；那里經常有人留話征詢購物意見，要不就找人聊天。

一則最新信息引起他的注意。有個署名“Cutecat0604”（“可愛貓咪0604”）的用戶只簡短寫道：“我很想找人談談。”

在好奇心驅使下，羅仁宏將電話號碼傳過去。不久，他的手機鈴聲響起。對方是一名年輕女子。“我晚上無法入睡。”她說，聲音輕柔而疲憊。“我有點煩惱，也不喜歡這么孤單。”

“嘿，小公主，別這樣。”羅仁宏意興昂揚地說道。

兩小時后掛上電話時，兩人已建立友誼。

羅仁宏任職于英文《中國郵報》，職責是隨時待命解決電腦問題，因此常一個人在公司度過漫漫長夜。

他的辦公室位于四樓，里面凌亂地堆放著棄置不用的熒幕、鍵盤、印表機、磁碟機、配線。在那里，他常上PTT（即Professional TechnologyTemple的縮寫，為臺灣目前流量最大的電子布告欄）打發時間。PTT擁有大約一百萬用戶以及一萬個討論區，是華人世界規模最大的同類布告欄之一。

羅仁宏談吐得體，長相斯文，戴一副橢圓形眼鏡。他在熒幕上觀看“黑特”（Hate)討論區內的留言時，偶爾也不禁失笑。“黑特”原本是讓PTT用戶針對任何話題表達不滿的講壇，后來發展成為一個充斥流言、新聞、笑話和牢騷的熱門討論區。

羅仁宏很快便知道“可愛貓咪”的名字叫“小貝”，芳齡二十二歲，就讀于高雄市某學院英語系。

每天晚上他倆都會閑聊，有時一聊就好幾小時。“假如我現在就坐在你身邊，你可以抱抱我嗎?”某天晚上小貝這樣問道。

“當然，會給你全世界最大的擁抱，小公主。”羅仁宏承諾。

小貝后來說她開設了網路博客，羅仁宏便點進去觀看。在博客的照片上，小貝看起來很嬌小，像長著大眼睛的娃娃一樣弱不禁風。她染紅的頭發披在肩上，臉上掛著活潑的笑容。他覺得，她那用戶昵稱對她自己作了扼要描述——真的是“可愛貓咪”。

但小貝顯然有許多煩惱。她向羅仁宏坦承過去曾幾度服藥自殺，幸而都及時獲救。她告訴他：“我心里有個永遠無法修補的大洞。”

羅仁宏漸漸發現她憂郁的背后原因。小貝十五歲那年，父親和一名女同事發生婚外情。她曾認真交往過兩名男友，但兩人都被嚇跑，因為她“非常害怕獨自一人”。

二OO四年，小貝在自己的腹部紋身，刺上了一顆長了翅膀的心。她一再地說：“總有一天我會飛走。”

羅仁宏在電話里爽朗的聲音比醫生開給她的抗憂郁處方藥還有用。這位資訊工程師似乎很了解她。他感覺自己在協助對方勇于面對現實，而她的聲音則幫他排遣辦公室里孤單的時刻。

十二月二十日那天，情況變了。

小貝將她的摩托車停在一家飯店外。飯店明亮的大廳里飾有亮粉的人造玫瑰花。小貝詢問柜臺服務員黃子朋：“有房間嗎?”

“你們有幾位?”黃子朋問道，并沒有特別留意眼前這位女孩。

“一個人。”

她付了六百元臺幣，拿著八O八號房的鑰匙上樓。客房內擺設很簡單，有一張雙人床、兩把藤椅，墻上掛著一幅紅色的花卉圖畫。

小貝坐在床上，拿出處方安眠藥，一顆接一顆，一共吞了大約二十顆。接著，她打開一具燒烤架。這是她藏在外套內偷偷帶進飯店的。火種隨即點燃，并延燒到煤球。致命的煙霧迅速充滿整個房間。

小貝坐在床上，拿出筆記簿寫道：“我很抱歉。我真的好累，而且感到前途茫茫。親愛的爸爸、媽媽，還有小妹，我愛你們。” 寫完后她打電話給羅仁宏。

晚上八點五十五分

羅仁宏坐在辦公室電腦前。電話鈴一響起，他就面露笑容；他知道是誰打來的。但小貝的聲音聽起來恍恍惚惚，和過去不太一樣。

“你知道我正在干嘛?”她的聲音像夢游。

“你在干嘛?”

“我在燒炭。”

羅仁宏急忙坐直身體，心跳陡然加快。燃燒木炭會釋出致命的一氧化碳。在臺灣，這是常見的自殺方式之一。

“你在哪里?”他急切地問道。

“我在一家飯店，你找不到我的。”她聲調含糊。羅仁宏心想，她一定也吃了藥。

“飯店的名稱是什么?”

“我不講。你絕對不知道我在哪里。我要飛走了。”

“好吧，那告訴我你房間的號碼。”

“不告訴你。”

“那你在幾樓？”

“哎，這有什么差別嗎？”小貝嘆了口氣說，“我在八樓。”

“好，現在我有事要辦。”羅仁宏急促地答道，隨即掛上電話。

晚上九點零七分

羅仁宏飛快地在鍵盤上打字，進入PTT的“黑特”看板，另開一個新告示，并鍵入以下文字：“高雄市有個女孩想自殺，但我人在臺北。她自殺的原因是感情問題和精神憂郁癥。她剛住進一家飯店的八樓房間，正在燒炭。拜托高雄地區的鄉民（PTT網友彼此的稱呼，英文為netizens）協助尋找她，因為她是我們的一分子。假如能在一小時之內找到她，或許可以救她一命。”

他又補上一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拜托大家!”

他在標題欄寫上“紅色緊急事件”字樣，然后將信息發出。

信息首先來到審閱網友發言的論壇主持人那里。他向羅仁宏發訊詢問：“這是真的，還是惡作劇?”

“當然是真的。”羅仁宏回復道。

主持人隨即把這則告示附上一枚黃色星星，亦即標示為重要信息，并交叉發布到其他告示板上。消息很快便出現在全臺灣各地數以百計的電腦熒幕上，而且隨即有人回應。

YivanL發布信息：“趕快，請鄉民們一起來救她。”

“高雄有許多飯店超過八層樓，能不能把范圍縮小一點?”wowowo60寫道。

“有誰能幫忙提供一份飯店名單，然后打電話給飯店，請他們查一查有沒有客人是這個名字?” gogomisa說。

相關告示以驚人的速度流傳，讓羅仁宏心中浮起希望。他打電話給消防和救難單位，說明了高雄那邊發生的事；對方答應緊急通知高雄的急救單位。

接著他又撥電話給小貝。小貝沒接。

羅仁宏想象著那種情景：致命煙霧逐漸充滿整個飯店房間。但他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晚上九點四十五分

陳維全登入PTT。他二十八歲，是名大學生，身材健碩，身高一米八十八，生性靦腆，和父母一起住在高雄。這天晚上他心血來潮，做了一件對他來說不尋常的事 —— 他點進了“黑特”討論區。

他立刻看到熒幕上出現的羅仁宏發布的信息。此時已經有四十則回應，而且每分鐘都有新的回應進來。

“有沒有人認識她?”sh54inq問：“讓我們打電話給她的家人、男朋友或她的同學。”

接著有人認出小貝的名字，并提供她就讀的學校名稱。“麻煩她的同學們打電話勸勸她。”yanki826說。

網友VGA回報說，小貝是他高中同班同學，但彼此已失去聯系。

我能幫上什么忙？陳維全心中盤算著。

他把所有信息再讀過一遍，記下要點。

他心想：那所學院位于高雄市三民區，距離這里不遠。

那家飯店至少有八層樓；可以用這一點來繼續追蹤。那女孩是學生；那么，飯店收費應該很低廉。

陳維全用他設定的條件找出大約二十家飯店，一一檢視各飯店的網頁。他知道，如果每個網頁都看，要花很長時間，屆時只怕已來不及。

他決定從益大大飯店開始。益大大飯店有十層樓，離她家很近，而且房價便宜。

他撥了電話，接聽的是位男士。陳維全知道飯店通常不愿提供客戶資料，因此他先向對方訂房：“能在星期天給我一間房間嗎?”

“可以，沒問題。” 服務員告訴他，然后準備登記他的資料。

陳維全接著說：“順便問一句，我有個朋友叫小貝，或許已住進你們飯店。能請你幫忙查一下嗎?”

“喔，沒錯，她已經到了。”

陳維全簡直不敢相信他剛聽到的。他急切地說道：“聽好，這個女孩想自殺。請馬上去敲她的房門。趕快!”

飯店服務員黃子朋立刻通知急救單位，隨即急奔上樓。他敲打房門，沒有回應，再用鑰匙打開門鎖，但門從里頭上了鏈條。他猛撞了兩次，把門撞開。

房間里濃煙密布，但女孩仍在呼吸。他推開窗戶，拍打小貝的臉頰，以免她陷入昏迷，然后將她抬上一架行李車推出房間。

晚上十點二十三分

陳維全發出的信息出現在所有人的熒幕上：“剛剛打電話給益大大飯店，已經找到人了！”

此時，眾鄉民的發言內容轉了方向。

malakaki寫道：“我好想哭，她還好嗎?”

sorryboy說：“希望不至于太遲。”

晚上十一點三十分

在臺北，羅仁宏終于松了一口氣，心情相當興奮。他已和小貝的家人以及高雄當地的救護車服務單位通過電話。他開心地笑著，發布最后一則信息：“小貝已經被送進醫院，她的家人要我向諸位說謝謝。她或許會生我的氣，但至少我們讓她明白了大家并沒有放棄她，因此我希望她也不要放棄自己。”

一個月后，小貝前往臺北與羅仁宏會面。兩人談到先前發生的事。“你還欠我一件事，記得嗎?”小貝說。

“是，我知道。” 羅仁宏答道。他傾身向前，緊緊抱住她。

她說：“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選自香港《讀者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