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一位年輕而有干勁的業務員，即將離開服務三年的公司，自行創業。離職前口口聲聲說感謝老板的栽培，讓他從一個剛退伍且毫無工作經驗的社會新人，成長為一位能獨當一面的業務人員；私下卻暗中帶走公司業務的機密資料及客戶名單，把它當作創業的資本，選擇在公司對街另開一家性質相同的公司，以互別苗頭。

臨走前，他在同仁之間自豪地以“叛徒”自居，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定位；至少，那些曾經被老東家得罪過的客戶，都很可能在一夜之間轉成為他的基本客戶，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締造自己的小小的城堡。

在此之前，我曾經是他的客戶，對他的老板也存在一些因為溝通不充分而累積的成見，雖然也有過“如果再配合不好，我就換一家”的念頭，但由于接受“人的個性上可能不完美”的判斷，所以仍維持與他們公司的業務往來。

直到他離職幾天后，收到他以新公司名義發出的“感謝函” —— 表面上是感謝昔日老板栽培，實際上則是進行挖掘老客戶的拓展業務工作 —— 我才真正體會到他從前的老板的處境，有多么地艱難，反而生出同情之心。

果真這是個背叛的年代?人們已經習慣了用華麗的包裝來掩蓋自己的良知。為了短期的利益，員工背叛工作倫理，企業背叛經營道義，到最后，人們也終必背叛了自我。

●引狼入“室”

每個衣衫鮮整前來應征工作的人，可能是一只非常溫馴合群的羊，但也可能是一匹披著羊皮的狼，由于辨識面皮之下的本質十分困難，所以，多少有點像碰運氣。

面談容易測心難，無論招募員工的過程多么縝密，還是有疏漏的可能。

尤其，經驗老到、聰明狡猾的狼，透過服飾及言語的包裝之后，披在身上的那塊羊皮假可亂真到像長在身上的一樣，實在無從分辨真偽，任憑再怎么有經驗的主管，也嗅不出它人面獸心的味道。

更何況所有的應征面談，多半集中在學識經驗上打轉，少有品格和操守的考量，一旦不明就里地聘用披著羊皮的大野狼之后，辦公室的生態就會慢慢起變化。

引狼入“室”之后，一切管理的教條都會失靈。諸如：在管理范疇中高唱入云的“授權”、“激勵”、“尊重”等，都必須在“選對人”的前提下才能發揮效果；在識人不清的情況下，談“授權”、“激勵”、“尊重”，既不切實際更是危險。

大野狼在暴露窮兇極惡的本性之前，常會先把企業內部鬧個雞犬不寧，制造同事之間的矛盾與沖突，煽動主管與員工之間的隔閡與對立。

小紅帽與大野狼的情節，如果搬到企業中重新上演，結局會更慘烈。上過當的主管們大嘆“知人，知面，不知心”，事前的溫良恭儉與事后的猙獰詭詐相較之下，總令人感嘆：“當初為什么看走眼，不該讓這種人進公司的。”

既然無法在評估專業經驗的同時，確定人的品格與道德，那么適度的防范與保留，就成為實際管理上的一種必須。所以，引進新人有所謂的“試用期”，決定正式錄用之后，要簽下所謂的“賣身契”—— 規定員工保守業務機密，將來離職后若干年內不得從事直接或間接競爭的工作。

當人與人之間信任的基礎，不是在于“誠心”，而是在于“契約”時，所謂的“背叛”就變得單純而功利許多。這種背叛不但不受任何道德的譴責或約束，而且只要能技巧地游走于條文規范的邊緣或漏洞間，甚至可以免于法律的制裁。

將來也許會時興一種專門為企業“看相”的行業，幫助企業老板觀看應征者的面相，判斷他是否忠誠，以免引狼入“室”，疲于應付。

●惡老板是被員工教壞的

以前，常聽身為員工的人抱怨：“我的老板有多壞……”其中有獨裁、霸道、不信任員工、不充分授權、凡事盡量留一手等。這些評語大概可以榮登“惡老板”人格特質排行榜的前五名。后來，我才漸漸發現：其實，許多“惡老板”并非天生是壞坯子，而是被員工調教成這么壞的；太多“愛將叛變”的故事，讓那些原本面慈目善的老板不得不記取這些鐵血教訓，而變得冷酷無情。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缺乏安全感的老板，自然會筑起一道“猜疑防備”的銅墻鐵壁，謹慎圍堵任何可能的疏漏，所以變得：獨裁、霸道、不信任員工、不充分授權、凡事盡量留一手……

大部分近代歐美的管理典籍，均以“人性本善”作為管理哲學的基礎，探討的范疇多半偏向于管理者該如何如何；士氣之維系、效率之提升、業績之突破，沒有一項不是管理者的責任義務。萬一你是一個倒霉的主管，碰到“貌似忠良、內心險詐”的員工，這些管理教條完全救不了你，而如果你還奉這些“人性本善”的管理哲學為圭臬，則只有坐以待斃。

鮮少有什么社會教育的課程，會教員工懂得惜福感恩、善盡職責、服從工作倫理；反而都板起臉來教主管要身先士卒、鼓舞激勵、愛民如己。

所以，一旦主管心目中的善良員工，突然搖身一變，露出狐貍尾巴的時候，這些深受高等管理教育薰陶的主管們，無不立刻高舉雙手，棄甲投降。

主管開始觀察新進同仁的言行，非到有十足把握的時機，不敢輕易放手讓他發揮。員工對老板開始累積“獨裁、霸道、不信任員工、不充分授權、凡事盡量留一手……”的印象。雙向而且非常互動的惡性循環于焉展開，一個個原本善良的主管終于開始慢慢變壞。

●大家一起使壞

于是，員工卷款而逃的案例，時有所聞；主管欺上瞞下，一手遮天，為所欲為的傳言，也不令人意外；企業為了私利，對誰都無法仁慈。

幾年前，一家電腦公司因管理不善而出現危機，經營者決定出此下策 —— 裁員。為了將企業的傷害減至最小，他們讓無辜的員工自己承擔所有的傷害。

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大伙高高興興去上班，進辦公室不久，部分員工竟如青天霹靂般地接到“即刻遣散”的通知，而交通車已經早早在大門口等候，準備把這群被列為較無剩余利用價值的員工，載離他們曾奉獻過青春的傷心的所在。

企業主無奈地說：“這是不得已的做法。”

而當誠意已不在心上的時候，方法總也只會在人的嘴上。

許多企業都難逃脫因為決策過程的瑕疵而出現經營上的危機，有的董事長與總經理，以身先士卒從自己開始減薪的方法，來度過財務的難關；有的公開要求員工一起留下來共患難，或者幫必須離開的人安排出路，讓留的人自在，走的人無憾。有心的經營者，自然會想出有創意的方法來解決問題。

而社會大眾是健忘的，尤其那些事不關己的事，別人的切膚之痛又算得了什么?忘信背義突然通知裁員的企業，不到幾年的工夫，又是產業界里的一條好漢。

這個社會，已然是笑貧不笑娼。

當金融風暴才剛剛顯露冰山之一角時，下一個受害者會是誰?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

●為叛離的心找一個出路

傳統中國人因果循環的理念，似乎不只是文學或藝術的素材，也可以是商業包裝的一種成份。電視節目談論遇鬼經驗的單元，在為演藝人員打知名度的同時，不忘凈化人心，極受歡迎，但究竟有多少醒世的效果，并不確知。

然而，人，到最后要面對的，不就只有“良知”，這么簡單的一件事?

當人群中的焦慮癥愈來愈普遍的時候，也許“心安理得”會變成一種信仰，超脫于萬丈紅塵之外、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個目標。與其說是宗教的救贖，不如說是上班族自省之后的另一波“企業改造運動”。

（選自臺灣《皇冠》）

·插圖/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