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一段書摘
“深夜,倦意襲來,我閉上眼睛,腦海里追憶著祖國的歷史的艱難歷程。我們正陷于貧困和痛苦的惡性循環之中。我思考著,難道就沒有辦法使國家復興嗎?難道就沒有辦法改變我們民族的衰敗面貌,同時建設一個健全、民主的福利國家嗎?難道就沒有辦法來完成一場‘人的革命’,以便使我們的人民能夠不再說謊,拋棄趨炎附勢、游手好閑的惡習,重新成為勤勉的勞動者,來實行社會改革,建設一個沒有窮人的、繁榮和富裕的國家嗎?”
說這段話的人不是學者,不是詩人,他過去被我們扣上的“美帝國主義的傀儡、走狗”這頂帽子,一直到死都戴在他的頭上,此后我們也再沒有給他平過反。他就是韓國人樸正熙。
這是他的學術著作——《我們國家的道路》的開場白。他上面所描繪的正是他那滿目瘡痍、多災多難的“大韓民國”,它剛剛從戰爭的廢墟上重生,在當時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時值1962年。此時距離韓國成功舉辦1988年第25屆漢城奧運會僅僅二十多年的時間。從這個巨大的反差當中我們能讀出什么內容?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們雖然身為它的近鄰,卻也知之甚少。今天,在我們的社會也面臨著轉型難題的時候,看一看他們的這段歷史,應當是頗有借鑒意義的。
韓國的辛酸史
韓國身處于幾個大國的包圍之中,如果它不被大國吞并,就注定是一個小國了。在農業社會時代,多山的地貌又決定了它只能是個窮國。在近代,它又艱難地在幾個全球性的大國中間周旋,難以向人們展示自己的主張。而現在,情況不同了,由于它有了幾個世界級的超大型企業,有了較高的國民生產總值,說話的底氣足了,它滿懷自信地定下了躋身世界五大經濟體的宏大目標,一些民族主義者甚至喊出了“大韓民國一統天下”的狂妄口號。不管別人怎樣,作為鄰國的我們,現在應當是該以認真的態度來對待它的時候了。
其實我們早就應當認真對待它了。一千多年前,這個小小的民族曾兩次讓不可一世的隋煬帝楊廣折戟沉沙,成為最終掏盡大隋帝國國力的幾大事件之一,讓它轟然倒塌;隨后又讓一生中極少受挫的唐太宗李世民連吃了三個大敗仗。從那時起它就開始以獨立國家的身份出現在亞洲大陸的最東端,頑強而艱難地生存著。這樣的一種“不死鳥”的形象,也能為上面所說的那個“奇跡”作為一個注腳了。——這個“奇跡”后來被命名為“漢江奇跡”,只是那時我們忙于搞“文化大革命”和“撥亂反正”,不屑于去注意它,也沒有精力去研究它。
雖然它膽敢對抗“天朝”的王師,但是吊詭的是它卻安于做中華大帝國的附屬國,而且還做得心安理得、有模有樣。他們的國王國民一貫看不起日本人,其中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日本人的頭領竟然自稱為“天皇”。在他們看來,那么一個蕞爾小國,要文字沒文字、要文化沒文化,憑那么一點點的人口和貧瘠的國土竟敢在稱謂上與天朝上國的皇帝平起平坐。
他們服膺中華文明,在崇尚儒家學說的道路上甚至做得比中國人更極端。現在他們還毫不謙虛地自封為“儒家文化的原教旨主義者”。
1392年,李成桂將軍學著趙匡胤的樣子通過軍事政變獲得政權。他就是延續了500多年的“李朝王國”開國君主。這位將軍中興了自己的民族,擊退了女真人的入侵,并把入侵的日本人從南方沿海趕出了半島。同時他也定下了對大明帝國的“事大主義”方針。他和他的后代在學習中國政治文化中一板一眼毫不走樣。《李朝實錄》是一部500年未間斷的編年史,它關于中國朝廷的記載,詳細而周到,甚至被中國史家公認為中國《明史》和《清史稿》的有力旁證和可信的補充。
作為一個屬國,它的國民與它的宗主國的國民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人民忍耐苦難的程度讓中國人吃驚。19世紀90年代,因抵抗八國聯軍死在天津的愛國將領聶士成有這樣一段文字記載:“男子性惰,女子服役極苦。”梁啟超在《朝鮮滅亡之原因》中指出,韓國人“愛說空話、窩里斗比中國人還嚴重、厚顏無恥、性格陰險、貪圖安逸”。現在已經被大多數國民重新肯定的前總統樸正熙則用了一大堆最難聽的詞組來形容自己的民族:相互憎恨、宗派主義、浪費、混亂、懶惰、不誠實、逍遙自在、趨炎附勢、游手好閑、奴才主義、依賴別人、缺乏進取精神、缺乏榮譽感。
然而,與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韓國人決然不同,現代韓國人卻充滿了令人敬佩的現代精神。
1967年,大多數韓國人還衣不遮體,現代集團之父鄭周永要在稻田里建立自己的民族汽車產業。美國通用汽車公司的本徹聽了,說道:“現代集團如果能造出汽車來,我就能用手指把蠟燭點燃。”可惜本徹已經死了,而他所不相信的那個奇跡,已經成為現實。現代集團成了比日本豐田公司更難對付的富有挑戰性的企業,正從當年令美國人無奈的日本公司手里把美國汽車市場的份額逐步蠶食到自己的囊中。
韓國人:“我們比中國還中國”
青年學者張宏杰有一個很形象的比喻:中國人很像她的母親河黃河,本來她很清澈,但是隨著流淌,她變得越來越渾濁;而韓國人則像是只截取了龍羊峽以上的黃河,把她直接嫁接到鴨綠江的下游。所以韓國人保有黃河之源的文化本原,又有連接大海以后所具有的開闊。我很贊同他的這一見解,龍羊峽上游的黃河確實像是先秦以前的中國人,而韓國人也確實有一些古代中國人的那種遺風。
也怪不得連杜維明先生都說:“韓國人說韓國是儒家的母國,不能說完全沒有根據。”
在歷史上,韓國人也實行科舉制,用來選拔人才來組織李氏王朝的小朝廷。科舉考試的內容也是僅僅限于儒家學說的四書五經。如果說日本的社會復制的是盛唐帝國的版本,那么韓國的社會則更像是大明帝國摹本。就連官場的腐敗和朋黨之間的爭斗也學得惟妙惟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派上臺,另一派的政客就面臨著滿門抄斬的厄運。李朝時的讀書人要比中國明朝時的讀書人還要一絲不茍地恪守著程朱理學的教條,思想上沒有絲毫的發揮余地。直到今天人們還能看到這個影子。
前不久,一位名叫彭林的中國學者在一篇《訪韓筆記》中有這樣一段令我們大吃一驚的描述。他造訪的是韓國儒家學者金兌仁,金先生家的門楣上的牌匾上書寫的是漢字“小學世家”(“小學”語出自朱熹),書房的名稱是“用因堂”,取自《孝經》的“用天因地”。席間,金先生讓他的夫人用古法吟唱了朱熹的《小學序》。最精彩的是這位夫人還用中國古典的唱法吟唱了蘇東坡的《赤壁懷古》,“歌聲時而婉轉,時而激越,有一瀉千里之勢,一氣唱完”,讓所有來訪的中國學者羞愧得無地自容。——而我們中國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窮折騰,祖宗的這點既“非物質”、又“無商品價值”的東西在它的故土上已然煙消霧散,縱然是江山萬里也再難尋蹤跡了。
再如韓國最著名的禮儀專家河有楫先生,每年的春秋兩季,他都忙個不停,他要為各座書院主持祭孔儀式。那一天,他要頭戴儒冠,身著祭服,畢恭畢敬地指揮學生向孔孟行禮。每逢中秋、端午和春節三大節日,河有楫先生的全家人都要恭恭敬敬地祭奠祖先,長跪在地的時間長達一個小時,“祭如在”,這一個小時是祖先用來吃飯的時間,他和家人作為晚輩誰也不能匆匆了事,當然要靜靜地等待,不像我們在祭奠祖先時,在祖宗的牌位或者照片前放上一碟糕點和水果就了事了。河先生老母親去世,他呆板地按照中國的古禮嚴格地守了三年孝。在我們偌大的中國,還能找得出一個如此虔誠的、原版的儒者嗎?像河先生這樣的儒者著實令人敬佩,但是在我們中國,這樣的人在如此行為的同時往往也要求別人來效法他,這就不可敬,反而有些可惡了。
當我們中國人聽到韓國人成功地把端午節向聯合國申請為韓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時,不少人頗有微詞,網上甚至有的“憤青”為此還提出了“滅韓”的極端主張。但是當我看到韓國人如此虔誠地信守著由中國人創造出來的文化典籍時,倒是不知所措了,復雜的心情難以言述。
克服劣根性,要痛下殺手
李朝專制統治,讓韓國人獲得了相對和平的五百年時間,同時也給韓國人留下了不少恥辱的回憶,其中最難以讓今天的韓國人容忍的,除了上面所說的畏懼“天朝”的自我作踐以外,就是引進了中國人的“國技”——窩里斗。
專制的第一個社會表現是制造奴性和奴才,那些奴性十足的奴才們雖然對上百依百順,但是在他們之間,卻互不服氣,由于沒有了客觀的是非標準,只能是亂打亂殺,用盡陰謀詭計,無所不用其極。
中國古代人的這個劣根性招致了社會的停滯和多次的外族入侵。而韓國人則在二戰后也是這樣。在美國主子定下的實行西方式的民主政治這個主色調以后,圍繞執政理念的競選問題上,從開始到1961年5月為止,就一直處于“狗咬狗”式的爭斗中。以留美博士李承晚總統為首的自由黨,是以李氏王朝的舊貴族和二戰中的流亡政府政客為班底的,它在執政過程中犯有嚴重貪污腐敗的罪行。這些被稱為“光復貴族”的人們因為有權力處置日本殖民時代的大筆財產而讓自己大發橫財。這個政權進行了12年的腐敗統治,在后來進行的大選中,敗給了以張勉博士為首的民主黨(他們的下場很有些中國剛剛抗戰勝利后的國民黨反動派的影子,只是下臺的方式有所不同)。
取而代之上臺執政的民主黨的社會基礎是原來日本統治時期的舊官吏。他們中的大部分雖然接受了殖民時代的強化教育,行為道德上好一點,但是其思維觀念底線卻是專制主義的那一套。而專制主義的一個特征,就是以階層劃分人群。這造成了執政八個月以后的黨的分裂。分裂的兩個主要的領導人中,張勉代表的是舊的“兩班貴族”的利益,趙炳玉博士代表的是殖民時期舊官吏階層的利益。——所有攀上權力頂峰的人物,他們學歷還都很高,這樣的一種國情是不是“很中國”、很現代?
一時間的社會動蕩,難以詳細描述,復雜的派系斗爭引發的韓國國家的嚴重危機,給樸正熙政變上臺提供了機遇。1961年的5月16日,樸正熙以軍事手段順利取得政權,進入了所謂的“第三共和國”時期。
樸正熙認為,“現存的這一切,都是向別人借來的,換言之,是一些舶來的不適合韓國國情的民主制的復制品。”這是他抄起家伙進行軍事獨裁的有力依據。事后證明,他這個時期的專制對韓國的社會轉型的正面作用是很明顯的。
中國人應當怎么看韓國
我本人從小就對韓國人沒有什么好的印象,因為在我的故鄉天津,日本占領時期,那些維持天津地方治安的日本人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已經并入日本版圖的韓國人,他們不會受到日本人的軍事訓練(日本人也對他們充滿疑慮),上不了真刀真槍的戰場,當個打手卻很是賣力。戰爭后期,日本人戰場上人手嚴重短缺,韓國人被大量地征來作為走卒,這些人多數被安插在東北和華北的城市管理機構中。所以天津人對他們的仇恨比對日本人更是要深上一層,天津人稱他們為“高麗棒子”,意思與“法西斯蒂”差不多,只用來打人,沒有人性,更沒有思想。
但是后來,我的思想被一些事實改變了,除了因為他們奮發圖強取得經濟成就之外,更多地是為他們的團結和愛國精神所打動。
1997年,韓國的普通老百姓為了不讓韓幣貶值,主動按官價向政府出售自己的金飾品,其中絕大多數是婦女。這是韓國首先走出東亞金融危機的諸多原因之一。這樣的國民,世界上是絕無僅有的,我不能不因此而改變以前對他們的成見。
我2001年去了一趟韓國,與我去之前的想法很不同的地方是,他們那里從表面上看與我們的北京上海沒有多大的區別,但在其中的就里,這個民族的可怕之處就表現無遺了。在號稱星級飯店,我還注意到這樣的細節:他們的門框是用松木做的,然后抹上白色的油漆。當時,這樣的裝飾水平只能在北京的小飯館或者中小城市的經濟型飯店中才有所保留。在所有的高級餐廳和酒店,我沒有見過木制或竹制的牙簽,只有細細的短短的塑料牙簽,很不好使。我一貫認為,所有有出息的民族無一例外,都是崇尚節儉的民族。在這樣的民族面前,我們中國人應當好好地反省反省自己的生活哲學。
沒有給我們安排參觀能體現韓國工業發展水準的大企業,韓國導游在說到理由的時候,很讓中國人心里舒服,他說,“那些都沒有什么了不起,你們很快也會有的,可是,你們的魯迅我們是永遠不會有的。”參觀他們的總統府時,導游問我們,你們知道我們的總統府為什么叫“青瓦臺”嗎?他說,“這是我們韓國人一直仰視中國的一個見證,是中國皇帝規定的,我們的國王與你們歷史上的王爵平級,按照祖制,王爵的官邸只能鋪青色的瓦,所以叫青瓦臺。”——一付露骨的“討好”面孔。
可是在別的場合(那些不指望中國人掏腰包的場合),所有的中國人都會感到韓國人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韓國人的“血性”
所有向現代社會轉型的東方國家都面臨遏制政府官員貪腐的難題。在這個難題面前,韓國人的做法是令人欽佩的。前面說過,在民主社會的建設初期,不管是李承晚政府還是短命的張勉內閣,都在這個問題上栽了跟頭。樸正熙軍事獨裁當局垮臺以后的民主政權建設中,這個問題依然存在。但是他們能迎著問題而上。金泳三總統在1993年2月20日勇敢地將自己和直系親屬的全部財產予以公布。并于同年5月20日向國會遞交了以監督高級公務員為主要目的的《公職人員倫理法》,此法于7月11日生效。馬上就有兩個部長因為無法解釋自己的財產來源而被迫辭職。雖然金泳三是清廉的,但是他的這個舉措卻讓他的兒子進了監獄,時間是在金泳三的繼任人金大中總統的任期內。在這個丑聞被揭露之后不久,金泳三自己的兩個兒子——二兒子金弘業和三兒子金弘杰,也因為同樣的財產犯罪被送進了監獄,時間就在金泳三總統的任期內。為此金泳三曾經五次向國民公開道歉。以后,每一屆新總統上任的開始,都要把他的這個方面的事情鬧上一番,剛剛履新的李明博總統也不例外,一通像審問臭賊一樣的問詢在我們中國人看來實在是不好意思。這充分地體現了韓國人不繞圈子、直面難題的勇氣和在原則問題面前對任何人也不留情面的優良作風。這一點上,我們中國人什么時候才有膽量學習和效法呢?
我在韓國的時候,一個星期的時間,滿街的無數的車輛中我沒有發現一輛日本生產的汽車。你日本的東西就是再好再便宜,我們就是不買,這用不著誰來動員鼓動。我們骨子里就是憋著那股氣,要跟你日本人在每一個場合上斗爭到底。在所有被日本人侵略過的國家中,日本人只對韓國用了“謝罪”一詞,而對其他的國家,包括我們中國,只用了“道歉”。而韓國人在獨島問題上的強硬態度是韓國人的“血氣”最為集中的體現。前韓國足球隊教練崔殷澤批評中國足球隊缺乏一點“精神力”沒有上場拼命的勁頭。他指的就是韓國人那種“血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