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15日,天津解放。我和所有同齡人一起,走過黎明。
1月15日黎明之前,炮聲漸漸地稀疏了,從馬路上傳來激烈的機槍聲,槍聲很近,嚇得全家人躲在床下,用被子蒙住腦袋,唯恐被流彈擊中。
馬路上槍聲響了大約一個小時,漸漸地槍聲變弱,可以想象沖進城來的解放軍已經追得國民黨軍隊逃跑了。再到黎明。蒙著被子的窗子也透進來了微微的曙光,槍聲已經很遠很遠,聽著外面馬路已經平靜了。
靜了好一陣時間,誰也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變化,有人猜測八路軍一定是攻進來了,也有人猜測今天八路軍又沒有攻進來,只等天黑下來再打炮。
趁著槍聲漸遠,家里人從床下鉆出來,忙著燒點飯吃,大人們嚇得吃不下,孩子們無所謂,肚子早就餓了,抓過饅頭就往嘴里塞。這時候就從院外傳來人們的說話聲,仔細再聽,似是說打仗的事。七叔急著要知道究竟,推開院門向外張望,正看見鄰居們聚在胡同里說話。七叔忙向鄰居詢問幾句話,匆匆跑回來對全家人說。“打完仗了,阿彌陀佛。”說著,七叔還向老天作了一個揖。慶幸一家人終于沒有遭遇意外。
立即,七叔跑到馬路上去了,不多時間七叔回來,興高采烈地對全家人說:“八路軍進來了。”
七叔的高興,并不表示對于解放戰爭勝利的喜悅,七叔膽小,最怕槍炮聲,一連多少天他躲在床下不敢出來,他為八路軍“進來”歡欣鼓舞,是因為終于戰爭打完了,再不怕炮彈了。
我們幾個孩子早在家里躲得不耐煩了,呼喇一下跑上大馬路。馬路上一片混亂,街上胡亂倒著店鋪的招牌,還停著幾輛國民黨的軍車。國民黨軍隊早看不見了,筑在街頭的地堡,被炸成了一片瓦礫,街頭扔著國民黨軍隊的軍用品,有的地方還有血漬,看得出來剛剛進行過激烈的巷戰。
在馬路上等了一會兒,街頭拐角地方,走過來了解放軍,解放軍戰士背著大槍,風塵仆仆的樣子。戴著皮帽子,穿著黃綠色的軍裝,看得出來是趕遠路走進城來的。第一次看見解放軍,誰也不敢上前打招呼,解放軍戰士也不和我們說話。就是匆匆地趕路。也不看看大街上的景象。
解放軍是早晨攻進天津市區的,當我們出來看見解放軍的時候。天津原租界地一帶,還沒有解放,國民黨軍隊的指揮系統還沒有崩潰。一直到了下午,大隊的解放軍進城,大街上停滿了軍車,胡同里拉進了大炮。這時候才傳來消息說,國民黨天津駐軍司令被活捉了。天津戰役結束了。
市面上恢復平靜,槍聲已經停息。戰事確實結束。天津完全解放。第二天,出版了日報。我忙著跑上街頭搶買了一張報紙,報紙只有半張,每一版上印著毛澤東和林彪的照片,第二版上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爺爺、父親、叔叔、哥哥搶著看報紙,都為一家人的平安萬分慶幸。
市面上平靜之后,問候平安的親友陸續來了。我和哥哥也忙著去外婆家問候,各家各戶都平安,只有一家遠親,一位叔叔夜里出來被流彈擊中死了,大家都為之感到惋惜。
天津解放的第三天,同學就到家來找我,大家結伴去學校,解放戰爭打響之后,學校駐進了從城外撤退回城的國民黨軍隊,解放天津當夜,這些散兵游勇還和解放軍打了巷戰,學生們怕學校遭到破壞,不約而同地都往學校跑。
剛走進學校大門,就聽見喧天的鑼鼓聲,似是大操場里有什么活動,從里面走出來的學生,人人臉上充滿著興奮,看見我們幾個小同學還責怪地對我們說:“你們怎么才來?”
迎著喧天的鑼鼓聲,我們向大操場走去,遠遠地看見操場上許多同學扭秧歌,進駐學校的解放軍戰士帶領同學一起扭。鑼鼓是解放軍戰士的,敲鑼打鼓的也是解放軍戰士,看得出來,同學們一進學校,就在戰士們的帶領下扭起秧歌來了。
扭秧歌的同學越來越多,最先我們不好意思靠近秧歌隊,就遠遠地站在操場邊上看,解放軍戰士發現新來了幾個小同學。就向我們打招呼,更有一位小戰士跑了過來。將我們拉進秧歌隊,踏著鑼鼓聲,我們也扭起來了。
開始扭秧歌,覺得有點靦腆,中學生了。舉手投足都要有板眼,過去學校里無論什么慶祝活動,也沒有扭秧歌的,跟著解放軍戰士扭秧歌,動作也不諧調,樣子十分好笑,但看著解放軍戰士興高釆烈的樣子,很快,我們也扭得自然,心情暢快了。
扭過一陣秧歌,大家汗流滿面,鑼鼓聲停下,就在操場里解放軍戰士和我們說起了家常話,一開始同學還有些膽怯,遠遠地躲在旁邊。解放軍戰士很主動。問我們是哪年級的學生,還頗為贊賞地對我們說,你們都是知識分子呀!
我第一次被人稱為“知識分子”,感覺非常得意。想不到自己才上了中學,就知識分子了。過去也知道知識分子這個詞兒,但以為那是和自己距離很遠很遠的一個境界。中國只有魯迅、胡適才是知識分子,一個才上中學的孩子怎么也知識分子了呢?看得出來,少年解放軍戰士沒上過幾天學,他把中學生看得非常了不起。在這樣漂亮的學校里讀書,少年解放軍戰士一定非常羨慕。
和解放軍戰士說了一會兒話,又在學校里扭了秧歌。一下子,我覺得自己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學校走出來,我熱血澎湃。夢想中的新世界出現在了眼前。一個新的世紀開始了。
春節過后,學校復課,同學們重新回到教室,迎接新的生活。學校倒沒來新領導,就是來了幾位政治教師,原來的公民課,改成政治課,發下來的政治課本是猴子變人,還有歷史發展的五個時期,原始共產主義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最后是共產主義社會。到達共產主義社會之前,先要有一個社會主義社會
講得非常有趣,一冊政治課本,一口氣就讀完了,讀完政治課本,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了。第一,我堅信人是猴子變的。第二。我堅信資本主義一定要滅亡。第三,我堅信共產主義一定能夠實現,確立了這三個根本觀念,難道我還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嗎?
政治書籍對我并沒有多少吸引力,倒是解放區文學作品帶給我新鮮感。一口氣,我讀了趙樹理、丁鈴、周立波的長篇小說,這些小說將我帶進了一個新鮮的生活領域。這些小說的每一個細節都使我神往,我像走進了天方夜譚的神奇世界,我讀到的一切都充滿著誘惑。
閱讀解放區文學作品,萌生了我對文學的喜愛,更多的蘇聯和俄羅斯文學作品,更開啟了我的文學沖動。自然。喜愛和沖動都還不是清醒的追求,這些文學作品對我最大的啟迪,是促使我有了遠大的理想,促使我樹立了對于人生的向往,培育了我的生活毅力,啟發了我自強不息的向上意志。感謝文學對我的影響,文學幫助我選擇了健康的人生道路。
解放軍在天津休整了很短一段時間。立即大軍南下,追擊國民黨殘兵敗將,解放全中國。歡送解放軍南下,天津市民聚集在街頭,喊口號。揮動紅旗,送水。還有的天津人為南下解放軍戰士納了鞋底,氣氛很是熱烈。我們中學生是歡送解放軍南下的主力,學校組織學生到大街上送別解放軍戰士,南下的解放軍戰士背著行裝,從我們的歡呼聲中走過,那場面真是激動人心,這時候我真想自己也是一名解放軍戰士接受家鄉父老的歡送,我更幻想自己也參加橫渡長江的偉大戰役,一舉進入南京,打進總統府,一家伙就把蔣介石捉住了。
解放軍戰士南下之后不久,操場里又響起了鑼鼓聲,跑到操場一看,一條紅布標語:“歡送南下工作團革命同學出征”。什么是南下工作團?向大同學詢問,說是解放軍南下,解放全中國,前方需要干部,部分同學響應革命號召。參加南下工作團,投身革命事業,離開優越的城市生活,到艱苦的環境去獻身偉大理想。
唉呀,這樣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再向大同學詢問,說是只在高中學生中間動員參加南下工作團,初中生年齡太小。不接受報名。
這一下,可是急壞人了,我已經下定決心獻身革命事業,參加革命怎么還受年齡限制呢?抗日戰爭時期有兒童團,雞毛信,小英雄只有10歲,不也完成了不平凡的革命使命了嗎?
不能參加南下工作團,我還是想辦法參加革命,再不能做旁觀派了,革命很快就要取得勝利。獻身革命事業的機會已經沒有許多了。
這時,報上登出啟事,華北軍政大學和革命大學招生,華北軍政大學招收學生,有年齡要求,還得高中以上學歷,后來我才知道,華北軍政大學就是吸收舊知識分子經過短期培訓參加工作,革命大學,沒有條件,雖然年齡也必須在18歲以上,但再想,年齡總是可以通融的吧。
就在前不久,姨姨的二女兒,我們稱是二表姐,也是初中生,天津解放她家住進了一個文工團,二表姐喜愛表演。歌兒也唱得好,文工團的同志們都喜歡她,文工團隨大軍南下,離開她家,她愣是跟在文工團隊伍后面走了上百里路,文工團同志要送她回家,她就向人家哭鼻子,說是一定要參加文工團,一直走了好幾天,文工團同志請示上級,上級派人到姨姨家里征得姨姨同意,二表姐就真地參加革命了。
二表姐參加革命的過程太浪漫了,我也想學她的樣子死磨硬泡,按照報上登的革命大學報名地址,走了大半天路,找到革命大學報名處,走進大院,走進一間辦公室,辦公室里許多人,都在填登記表,我也湊過去要了一張登記表,一項一項地填寫清楚,然后排在報名參加革命大學的人們后面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終于走到最前面了,我向報名處的干部送上去登記表,報名處的干部看了看我,彎下腰向我問道:“你是替誰送登記表的?他自己怎么不來?”
“我是自己報名參加革命大學來的。”我回答說。
“喲,你多大啦?”報名處的干部可能以為我矮個子,還認真地向我詢問。
“14!”我理直氣壯地回答說。聽著我的回答,報名處的干部突然直起身子,向整個報名處的干部們大聲喊道:“你們快來看呀,一位14歲的小同志,報考革命大學來了。”
呼喇喇,十幾位干部跑過來,一下子把我圍在中間。七言八語地向我詢問:“你是哪個學校的學生呀?”我告訴他們說自己是中學生。
“唉喲,真是了不起,才14歲就讀中學了。你為什么來報考革命大學呢?”干部們半是玩笑地向我問著。
“參加革命。”我毫不畏怯地回答著。
“革命是要吃苦的呀。”干部、還是笑著向我說。
“我有思想準備。”
“哈哈哈。”十幾位干部一起都笑了,笑過之后,一位干部拉著我的手對我說,“小同學,革命大學招收社會青年,你已經上學讀書了,就不能報考革命大學了,每所學校都是革命大學,好好學習將來都要參加革命。小同學,回去好好學習吧?你家住得遠嗎?”
聽這位干部說話的語氣。如果我家住得遠,他可能要派人送我回家。沒有再說什么,轉身,我就向外走,這時一位干部從背后喚住我,“來,喝杯水再走。”說著,這位干部給了我一杯革命大學的水。
回到學校,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報考革命大學的事,只一心讀書,再不想參加革命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