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儀背景
1936年10月19日清晨,魯迅病逝于上海大陸新村寓所。潘漢年當即將此噩耗發電報告給時在陜北保安的中共中央。當時,正是全國以上海為中心的抗日救亡運動趨于高潮之時,所以,參與籌備魯迅治喪活動的馮雪峰(代表中共,不出面)、宋慶齡(代表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和沈鈞儒(代表救國會)等,擬通過魯迅的喪儀,發動一場向國民黨當局的政治性示威,把救亡運動推向高潮。
胡愈之后來回憶說,當時馮雪峰代表中共中央決定,魯迅的喪事由“救國會”出面,囑胡聯系和組織(陳原《胡愈之》一書也憶及胡生前曾回憶:魯迅逝世后,“馮說由救國會出面辦魯迅的喪事比較合適——而胡愈之正是救國會的中堅分子”)。胡遂與上海“救國會”領導人共同商定:“魯迅先生的葬儀以上海救國會聯合會名義主辦,并應通過魯迅先生的葬禮,發動一次民眾的政治性示威,把抗日救國運動推向高潮”(胡愈之《我的回憶》)。
在國統區開展如此規模的活動,顯然也是得到了當時蘇區的中共中央的指示,仍是中共中央總書記的張聞天,于10月23日致電中共北方局劉少奇:“魯迅的死對于中國民族是巨大的損失,必須立即進行公開追悼魯迅的動員,中共關于追悼魯迅的三個文件今日起廣播,請接收”(見李濤《在總書記崗位上的張聞天》)。
“三個文件”,即張聞天起草的《為追悼魯迅先生告全國同胞和全世界人士書》、《致許廣平女士的唁電》、《為追悼與紀念魯迅先生致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與南京國民政府電》,這三個文件從10月28日起由“紅色中華新聞社”全文廣播。這個電文還通報了中共中央及蘇維埃中央政府致電國民黨中央及國民黨政府,提出對“魯迅先生遺體進行國葬”等的8項要求,蘇區“在各地及紅軍部隊舉行追悼大會”等6項追悼辦法等。
魯迅逝世之日,正是全國抗日救亡運動日益高漲之時。將追悼魯迅的活動與抗日救亡相聯系并借而發揚民族精神,造成“一二九”學生運動之后又一次大規模群眾救亡運動,以對國民黨實施一定的政治壓力,這是魯迅逝世后中共中央迅速做出的決策。直接組織這項活動的,在華北是中共北方局的劉少奇等,在上海則是潘漢年、馮雪峰以及“救國會”的領袖胡愈之(中共特別黨員)等,這就是魯迅葬儀的背景。
在商定了治喪委員會名單之后,委員會發布《訃告》稱:“依先生的遺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一文錢’,除祭奠和表示哀悼的挽詞花圈以外,謝絕一切金錢上的贈送。”隨即,從翌日殯儀館接受群眾瞻仰遺容,而喪事中確定魯迅的墓地是宋慶齡的建議,即選擇在離宋家墓地不遠的萬國公墓內。
喪儀費用
關于魯迅的棺木,海嬰說:“從母親挑選棺木時是和嬸嬸王蘊如商量的來判斷,這棺木是自費購買的,”即許廣平“反復巡視”,從原來打算購買一個中等價位、經濟上能承受的,到猶豫再三,最后選定了大家公認的“一口相當昂貴的西洋式棺木”。
這在其他書籍中有別樣的描述,宋慶齡“考慮到中國和世界人民對魯迅的愛戴,拿出自己的數千重金,幫助購得一具上面鑲有玻璃的棺木,以便使廣大群眾得以最后一次瞻仰戰斗了一生的魯迅遺容”(上海人民出版社《宋慶齡與中國名人》)。愛潑斯坦則在《宋慶齡——二十世紀的偉大女性》中說,馮雪峰由于不能在公開場合露面,就由宋慶齡擔任治喪委員會主席,“并且親自前往選擇墓地、償付費用并參加守靈”。
海嬰文章中說:“從馮雪峰生前歷年的文章、講話里,也沒有看到他講過魯迅的棺木確實是我黨付的款。”但海嬰在書中出示的胡愈之回憶,則認為這筆棺木錢“實際上可能由中共付錢的,因宋也沒有很多錢”。雖然這里胡只是作了“可能”的回答,而海嬰出示的其他兩位證人梅志(當然她是通過胡風了解的)、黃源,也都沒有肯定的回答。所以我認為:在沒有更確切的史料出現前,還不能遽然推翻宋慶齡(或者實際由中共)置辦魯迅棺木的說法。
魯迅逝世前在《死》一文中披露的“遺囑”以及治喪委員會的《訃告》,都含有一層意思,即魯迅因在“平日談到別人的事情,知道這里還有他對于國民黨反動政府的肪御的意思”(馮雪峰《回憶魯迅》)。我以為這“別人的事情”,很可能就是此前不久章太炎逝世后的情況,魯迅以及他的友人們,是無意也不愿讓國民黨出面來插手魯迅的葬事的。所以魯迅聽了馮雪峰對《死》的文章中關于“遺囑”的意見后,就表示完全接受,即“如果當作真的遺囑,這一條很要緊,國民黨有所企圖的話,許先生也容易對付了,就是說根據遺囑就是。但是,這只是一面,假如革命的政權來辦理喪事呢?那就不能根據遺囑了”(同上)。于是,魯迅加上了“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一句。有這一背景在,魯迅的喪事接受中共(可能會以宋慶齡、“救國會”的名義)的幫助就有根據了。
關于喪儀上的其他費用,有“救國會”全力資助的舊說。海嬰憑借母親早年的叮嚀和后來她從未有文字記載來斷言,此說不能成立。這也確實是一個謎,即何以許廣平“歷來對黨感恩戴德”,卻從未寫有中共或“救國會”有所資助的事?關于魯迅的賻儀,馮雪峰明確說過:“我們黨以‘中央委員會’的名義送過一個花圈,也以黨的名義送過五百元賻儀”,是不是送到?就不知道了。海嬰書中開出的喪事費用支出,林林總總,其實也不是全部。比如內山先生在《魯迅先生》一文中說到的出殯時六干多人的隊伍,“除了主治醫生(即海嬰所懷疑的殺人兇手須藤。筆者注)一個人之外,一輛自備汽車也沒有,僅僅由‘治喪委員會’租來九輛汽車”。那么,馮雪峰所說的棺木三千元之外,墓地、殯儀館、其他雜項,在后來許廣平給周作人的信中則開列如下:“喪事費三千余元,及醫藥費等共欠五千余元”。為了北平魯迅眷屬的開銷,“已從紀念金中借取九百元先后寄平”。由此,似魯迅的喪事其部分也可能取自各方捐款的“紀念金”而來?當時這筆基金已有3828元,其中包括了陶行知和林語堂在美國、王禮錫在英國、郁達夫在福建、洪深在港粵等地的募捐和籌措。
喪儀捐款
魯迅生前立有“遺囑”,其中提到死后“不得因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死》)。所以,魯迅死后只有一些友人和可能未及讀到《死》的一些魯迅的青年崇拜者致以賻金,這有:臺靜農125元;許壽裳100元;曹靖華100元;李霽野40元;李秉中20元;謝毅20元;張梓生10元;宋竹升4元,以及蔡斐君、梁品清等等。
魯迅遺囑不受賻金,但治喪委員會在結束時宣布成立“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募集辦理紀念事業之資金”,負責有關紀念的捐款事宜。其公告中還稱,“本會進行狀況及收到捐款數目及捐助人臺銜,當隨時登報公布。以昭信實”。所以,不久就有社會上的捐款送達,這里有郁達夫從福建捐助的干余元:曹靖華在北平募集的500元;張悟修從新加坡募集到的149元;暹羅華僑文化友社捐款249元;曹聚仁捐稿酬等。
那么,有沒有這種可能:在許廣平苦于拮據、“救國會”也沒有經濟實力的情況下,只好動用一點眾人用于紀念的捐助呢?1936年10月23日,參加了魯迅殯葬之后的吳慕魯致許廣平信中說,黃源等葬禮畢即返回殯儀館商量喪事費用和紀念事宜。前者,“他們主張應由治喪委員會全部負責”,吳以為“但不可由委員會公開募捐或用類似的籌款方法”,因為“問題是倘若委員會全部負責,他們都是先生老友,理合受下。倘若公開募捐,則不相識者亦可加入,卻不妥當了”,即違背了死者的遺愿。所以,吳慕魯要許廣平定奪,但后來究竟如何卻不知曉。
魯迅逝世一年后,許廣平寫有《周年祭》,內稱:“過去這一年中,為了紀念你,各界人士和好友們設立了一個籌備會,募集了三千余元的文學獎金”。這筆錢和其上述喪葬花費的款額相當,盡管我們不知道上述每筆捐款的具體用途(可能大多用于后來《魯迅全集》的出版),但對于一切曾伸出手來援助魯迅的悼念和紀念的人們,我們應該銘記他們的名字。
喪儀拾零
在魯迅逝世四個月之前,恰逢魯迅的精神之師章太炎逝世。當時,其生前好友要求政府予以國葬,以表彰其功績。于是,國民黨元老張繼、居正、馮玉祥等出面提請國民政府討論,當局終于做出“應予國葬,并受國民政府褒恤”的決定,且發表了“國葬令”。但狃于國事魚爛,這項命令遲遲沒有付諸實施,只是撥款三千元用于治喪而已。
同樣,魯迅死后也有要求予以國葬的動議的呼聲,中共中央和中華蘇維埃人民共和國中央政府也致電國民黨,要求為“魯迅先生遺體舉行國葬并付國史館立傳”等,但根本就沒有得到回應。那也就是說,對當局來說,魯迅和章太炎是不一樣的,如何不一樣?我們從當局那里聽不到,但可以從魯迅生前所寫的幾篇紀念章太炎的文章中窺出一二,即“太炎先生雖先前也以革命家現身,后來卻退居于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墻,和時代隔絕了”(《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其實,即使是在參加魯迅喪儀的人群中,也有一點風波。魯迅的出殯是國統區繼李大釗北平出殯之后,又一次幾近公開反對國民黨的政治示威活動。但不同于先前國民黨公開鎮壓參加李大釗出殯的革命群眾,懾于魯迅世界性的文學地位和聲望,這次魯迅出殯國民黨只派特務監視整個行程而已。但在扶柩抬棺時,自己人中卻有了意外的分歧:原定是由“救國會”領袖沈鈞儒、鄒韜雷、章乃器、史良四人扶柩,突然胡風、蕭軍表示反對,他們“認為我們都僅僅是民族主義者,不配為國際主義者又有國際地位的魯迅扶柩”(章乃器《我和救國會》),因而主張“只能由文藝界來抬,在會上爭得很厲害”。最后,“救國會”領袖承讓一步,“總算決定起靈的時候由文藝界來抬,安排的時候由各界人士來抬”(胡子嬰《關于救國會的“七君子”事件的一些回憶》)。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魯迅下葬時抬棺人中有胡風、巴金、鹿地亙等的原因。
魯迅生前曾與章乃器有一次會面,是馮雪峰安排的,但“會見的結果并不好”(章乃器),這大概是基于對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不同的理解和“兩個口號”的余波漣漪,使得魯迅以及其弟子的胡風們和周揚以及“救國會”領袖都不免有些隔閡。但是正因為“救國會”公開主持了魯迅的出殯活動,并公開批評了國民黨對魯迅的迫害,加上它積極呼吁“一致對外”,不久就有“七君子”事件的發生。
還應該說,是胡喬木1984年6月24日致上海培明女子中學的一封信,信中當年曾是該校英文教員的胡喬木說:“值得特別指出的是:在為魯迅先生送葬的隊伍中,培明女中是人數參加得最多并一直堅持到底的單位”(《胡喬木書信集》),這是因為有胡喬木這樣的以教書為掩護的地下黨(還有羅叔章等)、“左聯”成員組織領導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