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和魔鬼交易

為什么新年總定在最冷的深冬時節?

地球圍著太陽運轉，因為地軸與運行的軌道是斜交的，有一定的斜角，所以地球上任何一點在周而復始的運行中，會有不同的日照強度，形成春夏秋冬季節的變化。但為什么把冬春之交定為新年呢?特別是中國的農歷，干脆新年就叫春節——冬天結束了，萬象更新了。是啊，迎新與春天結緣，因為春天給人許多驚喜和振奮。春天冰雪消融了，種子萌，芽了，樹木又披上了綠葉，鴻雁又從南方回來了，到處都是繁花似錦……也許，春天給了這個世界太多的新生，很容易讓人想到所有與蓬勃向上的生命有關的事情，比如理想，比如力量，比如初戀……

新年是讓人快樂的，迎新是常講常新讓人愛聽的話題。但是，新年不是從零開始的，它只是地球漫長運轉中人為確定的一個“時間量度”。新年到來之前，是冬天，紛紛從樹枝上飄落的黃葉，是黃葉運走的秋季。秋季放進庫房里的光榮，那光榮經歷了夏天的風雨才變成實實在在的果實，而在風雨之前的春天，還只是種籽里的夢想……迎新，只是生命長途中的一座小小的里程碑，一個春夏秋冬后的小結——對一個人如此，對世世代代也如此。讀書學習，書是什么?一個作家的書，就是另一個生命經歷春夏秋冬留給人類的“新年禮物”。一門功課的課本，也許就是另一代人經歷時代的春夏秋冬給你留下的“春天的種籽”。所以，迎新也是一種儀式，一種莊嚴的回顧，一種繼往開來的提示，一種民族和人類精神的傳承。

回頭看看，自己和父兄乃至祖先走過的路，真是光榮而漫長。朝前望望，那是屬于自己的地平線。一生都應當如此，回頭就是學習，向前走就是開拓。

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這是真話，也是一句老話。但有一個地名，卻一生也丟不開，那就是每個人的出生地。

我出生在“哈爾濱”。哈爾濱是什么?對于我就是所有登記表上必須上的三個字。我在哈爾濱一家軍醫院出生，然后，出院的同時也就是離開哈爾濱，所以，哈爾濱對于我就是一個軍醫院，因為我不知道那個軍醫院的名稱，所以只好說，我是哈爾濱出生。其實就是一個交叉點，如果不是父母隨機關北上到了哈爾濱，如果不是軍醫院駐進了哈爾濱，我不會背著這個地名過一輩子。哈爾濱讓我的出生有了實實在在的依據，精神上有了皈依的感覺。

不知為什么，父母給我取了葉延濱這個名字，濱字，就是紀念哈爾濱。延字是屬于另一個地方——延安。我不是延安出生的，是隨哥哥姐姐取的“延”字。父母在北上東北時，把一雙兒女丟在了延安，姐姐進了保育院，哥哥歲數太小，保育院不收，便送給了當地的一家農民，從此，我有了一個異姓的親哥哥曹延光。“光”取自光復之意，也就是抗戰勝利了。勝利了，卻要拋兒離女，大概前一輩中國知識分子對革命的向往與忠誠，現代人不能完全理解。

這種不理解給我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對我出生地的不理解，或者是由于這個出生地而造成的問題。在我讀書上學后，我的母親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被打成“階級異己分子”，開除出共產黨。后來又“下放”到大涼山的西昌，在一所師范學校當老師。

命運大概總是有偶然的巧合。母親出生富商之家，東北淪陷后只身到北平求學，參加了“一二九”運動，從此成了“紅軍時期”參加革命的知識分子。在延安發生“搶救失足者”在知識青年中抓特務的艱難日子，我母親是延安中學的一名老師，也被打成“特務”受到批斗和審查。革命勝利了，全國解放了，在地委宣傳部長位子上的母親，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開除出黨，又再一次鉆山溝。從延安的山溝鉆進了大涼山，再次上講臺當老師。母親的堅強樂觀，常常讓我都難以理解。為了陪伴母親，我也從省城到了大涼山，我的全部中學生活都是和農民的孩子在一起。那些日子，我也穿草鞋，沒有錢買草鞋就打赤腳。我也很樂觀也很努力，至今我的中學還把我當成她的光榮。今年夏天，我看到母校的招生廣告，廣告還提到我，這個四十年前的學生名字。但那時，無論我怎樣與當地的孩子混在一起，我的名字還是成為最后的隔閡。一個出生在東北哈爾濱的人，怎么會到大涼山一所中學讀書?是因為他的母親，他母親怎么了?

后來階級斗爭的弦越繃越緊了，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也吹進了大涼山。在無數的旋風之后，我離開了大涼山到延安插隊，投奔已成了延安某生產隊農民的哥哥……

我一生在南方和北方都生活過不少的地方，也去過更多的地方，至今我沒有回過哈爾濱，一次也沒有。這個問題沒有認真想過，有許多次朋友邀請，還有會議和活動，但都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成行。哈爾濱成為我的出生地，成為我一生最重要的印痕，卻只是一個符號，一個沒有實際體驗的城市。

哈爾濱電視臺的人，確認我是哈爾濱的一員，到家里來采訪。昨天寄來播出節目的光盤。四十分鐘的采訪。除了說我是在哈爾濱出生的，我沒有對哈爾濱說更多的話。這真是極有意思的事情。哈爾濱，對于我，這個城市真的意味著什么?

生活中，我們追求順利與平和，過年的祝福也是“萬事如意”之類的吉祥話。然而，平順安寧往往無法在歲月之后給人們留下印痕和回憶，那些挫折和失敗，那些不公與委屈，卻會久久地留在腦海里，成為記憶，也成為人生的“財富”與“教訓”。

我曾寫過一篇短文，叫《生活的痛點》。我絕不是希望遇到不公的對待，我只是想提醒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會過去的，要緊的是在噩夢中，自己不要和魔鬼交易。

前些日子，遇到許多不順心的事，讓我萌生了去意。我也許沒有估計到在利和名的誘惑下，人心可能變得何等丑陋。誣告信，造謠電話甚至恫嚇電話，還有這樣的安慰電話：“咱們是哥們兒，就是把你關起來。放心，需要我做的，打個招呼就是了!”這樣的信息，可見整我的人是如何廣為散布“葉某人的罪惡行徑”，讓人心煩意亂。也記得一位比我長幾歲的老朋友說的一句話，他了解我的艱難處境，他說：“都會過去的，沒有過不去的坎!”這句話調動了我的生活積累，我讓自己穩住神。凡是可以不做的事情，都不去做，當心背后挨刀子：凡是不需解釋的事，都不解釋，不罵娘也不喊冤。我提醒自己：“不要亂了方寸，不要為眼前的榮辱去做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的事情，不要與魔鬼做交易。”

一是不要亂了方寸，受辱時血往頭上沖，把握不了自己就會出錯，可能本來沒有錯，但是在對方主動發難時，自己亂了方寸，就會真的在這時做了錯事說了錯話，授人以柄。二是不要去做“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的事情”，處理危機有各種方案，個人榮辱，利害關系，得失權衡，都不可避免地拿到手上去掂量。無論哪種方案，都必須做到“自己不會看不起自己”，不選那些下流和陰暗的法子。三是“不和魔鬼做交易”，這一點很重要，病急難免亂投醫，但不能找魔鬼給自己治病。解決問題總難免要妥協，但妥協的法子中避免與魔鬼交換條件，換言之，人難免有小辮子，但不要讓魔鬼捏住它。

在挫折和危機出現時，人們都會用格外的眼光關注你，懷疑?猜測?同情?迷茫?我回頭想那一切，覺得一個人的能力和品格，大概在這個時候是最容易讓旁人去考量了。說到這里，我想起我記憶中的第一部電影——前蘇聯拍攝的《冷酷的心》。故事講一個人給魔鬼做了交易，把心給了魔鬼，魔鬼答應他實現夢想。這是一部醒世勸善的影片，但在我記憶中，至今難忘，大概這叫最初的人生記憶吧：千萬不要和魔鬼做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