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認為,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之間是兩情相悅的浪漫愛情;有人認為是劫色劫財的騙局。現就其情愛原型與現代判定,試作初步辨析。
一、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情愛原型
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少時好讀書,學擊劍……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惠王來朝……相如見而說(悅)之,因病免,客游梁……與諸生游士居數歲,乃著《子虛之賦》。會梁孝王卒,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素與臨邛令王吉相善,吉日:‘長卿久宦游不遂。而來過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臨邛令繆(假裝)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見之,后稱病。使從者謝吉,吉愈益謹肅。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僮八百人。程鄭亦數百人,二人乃相謂日:‘令有貴客,為具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至日中。謁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往。臨邛令不敢嘗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強往。一坐盡傾。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日:‘竊聞長卿好之,愿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假裝)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很漂亮);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相稱)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孫大怒口:‘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漢書》的記載與《史記》基本相同。
從上述記載可以看出,卓王孫慕相如聲名。將他與縣令請到家做客,相如彈琴(以琴心挑逗文君)。卓文君偷聽偷看,“心悅而好之”。便與相如私奔至成都。此記載應是兩情相悅走到一起的情愛原型。
二、卓文君面對的漢代婚制與婚俗
相如與文君兩情相悅,就應談婚論嫁,通過正式媒聘成婚;但是,卓文君其時“新寡”,是個寡婦,按漢代禮儀、風俗,這顯然不成。《西京雜記》載“文君十七而寡”,如果她十五歲出嫁,結婚約2年成為寡婦。史籍未載她生子與否。看來沒有生育。《札記·郊特牲》載:“男帥女。女從男,夫婦之義,由此始也。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又載:“信,婦德也。壹之與齊,終身不改,故夫死不嫁。”按照《札記》的規定,死去丈夫的婦人不能再嫁。西漢是禮教形成的重要時期。漢高祖(劉邦)登基后。命叔孫通制作禮法。漢武帝采納博士董仲舒(前179~前104)“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西漢劉向(前77~前6)撰成《列女傳》,用以進行婦教,宣傳女德。《列女傳·貞順》有:“修道正進,避嫌遠別,為必可信,終不更二……”,也說女子喪夫終身不能再嫁。《史記,貨殖列傳》載:“巴寡婦清……能守其業,用財自衛,不見侵犯。秦始皇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筑‘女懷清臺’……清窮鄉寡婦,禮抗萬乘,名顯天下,豈非以富邪?”《漢書·貨殖傳》也載:“巴寡婦清……始皇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筑‘女懷清臺’。”寡婦清能遵守當時的禮制,守寡守業而顯天下,儼然是一個貞婦的典型。
漢朝的禮制基本承襲秦制。班昭(約49~120)是《漢書》作者班固之妹,14歲嫁給曹世叔,丈夫早逝,班昭守寡,繼父兄續作《漢書》的編修工作。《后漢書,列女傳,曹世叔妻》載有班昭的《女誡》,其中有“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義”。汪玢玲《中國婚姻史》說:“班昭自己的寡婦身份……如此安份,著書立說,與卓文君的私奔相如迥然不同,一切均按照統治階級的意愿行事,自然備受皇家重視。推為女圣。”
三、卓文君再嫁只有一條路:私奔
《史記》說“文君新寡”,《西京雜記》說“文君十七而寡。”按《札記》所言,這時,她應是丈夫家的人,要為丈夫服喪三年。《史記》、《漢書》都沒有說文君已經“來歸”(來歸,指被夫家遺棄的婦女返回娘家),所以她實際還是夫家的人,只是在娘家住著罷了。卓王孫是臨邛首富,夫家也不敢把新寡的文君“遺棄”。夫家沒有遺棄,文君想“來歸”也不行。
守喪期間的文君若要改嫁。夫家會竭力反對;也不會有人家敢娶;更不會有人敢作媒。丈夫尸骨未寒,不服喪、不守寡。卻要改嫁,即使是縣令王吉,也不敢作媒。因此,新寡的文君要通過正式媒聘再嫁,此路不通。卓文君出嫁后一年或二年,丈夫死去,她會背上“克夫”的罵名;嫁后沒有生子,她有不會生育的嫌疑。《孟子·離婁》載:古代“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古代有“七出”或“七去”的規定,即有七種遺棄妻子的規定。《大戴札記·本命》載:“婦有七去……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無子,為其絕世也……”名門望族的強勢男子,不會選娶卓文君:貧寒百姓,卓文君也不會屈就。因此,在等待再婚的環境中,卓文君應處于絕對的劣勢。
處于新寡的卓文君再婚的唯一的路,只有私奔。但是,選誰私奔,誰愿和她私奔,又如何實施私奔?看來,光靠卓王孫與卓文君,都極為困難。
四、司馬相如在婚姻場上具有明顯強勢
司馬相如(前179~前117),其故里為四川蓬安,這已漸成定論。曹學儉《蜀中廣記·蜀郡縣古今通釋》說:“梁天監中置相如縣,長卿桑梓也。”王培茍《聽雨樓筆記》說:“人皆以相如成都人,實今之蓬安人,后遷成都,又居臨邛,三處皆有琴臺。蓬州隋之相如縣,以相如所居之地命名。”徐才安《司馬相如三論》認為:《史記》所述司馬相如“‘蜀郡成都人’的說法是值得商榷的”。
《史記》說:相如“少時好讀書,學擊劍……以贊為郎(用出資金方法得到“郎”的官職)”,可能都在蓬安,說明他在蓬安有相當殷實的家業。“郎”是戰國、秦漢時帝王侍從官的通稱。相如的具體職務是“武騎常侍”,《史記》“索隱”說:“秩(俸祿)六百石,常侍從格猛獸。”買得這樣的官職花錢不會太少,說明相如家有極強經濟實力。
《史記》載:“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相如在臨邛是“舍都亭”(不住縣令家);相如出行車騎可謂豪華氣派,對文君侍者“重賜”可謂出手闊綽,所有這些似乎與“窮”聯系不到一起。至于文君私奔到成都,有“家居徒四壁立”的記述。也不能說相如家窮,因為他在蓬安還有家。相如離成都去長安等地做官,成都的家無人居,自然是“徒四壁”;返甸成都自然還是“徒四壁”。
從才干方面看,相如“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擔任過孝景帝的“武騎常侍”。到臨邛前已寫出《子虛賦》,可稱百分之百的“文武雙全”。“武騎常侍”是常常陪侍皇帝身邊,應是萬人艷羨的官職。但是他離開了這個官職,不是不稱職,不是他做得不好,因為他不喜歡(“非其好也”)。于是相如“客游梁”,與游說名士鄒陽、枚乘、莊忌同舍,“居數歲”即撰成《子虛賦》。他在梁也不是沒有干好,不是受到挫折,而是“梁孝王卒”。才暫回成都。在此當口,相如35歲,處于人生的盛期,事業的上升空間極大。武帝建元五年(前136年),相如(43歲)又入京為郎,備皇帝顧問和差遣:48歲升為中郎將,出使南夷。這可以說登上了人生的頂峰,風光極了。《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相如“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蜀人以為寵。于是卓王孫、臨邛諸公皆因門下獻牛酒以交歡。卓王孫喟然而嘆,自以得使女尚司馬長卿晚,而厚分與其女財。與男等同。”以后,相如叉升為孝園令。35歲時相如的才干與上升空間,應該被縣令王吉與卓王孫及眾多有識之士所料到。
從相貌方面看,相如擔任“武騎常侍”,侍奉皇帝打獵,格斗猛獸。必須保證皇帝的絕對安全。因此,相如應是相貌堂堂、魁梧有力、機智舅敢、動作靈敏、做事千練的人。相如去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他到卓王孫家赴宴,上百人。一坐盡傾”,可說明相如儀表非凡。“都”是美、漂亮的意思。相如不是一般的“都”。是“甚都”(非常美)。因此,當文君偷“窺”,便“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是說恐怕自己配不上(相如)。應該說,相如的俊美豐采征服了文君,使她為之心動、傾倒。文君是美是丑,《史記》《漢書》都未述及。連一般的漂亮都沒說。《西京雜記》卷二說:“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美蓉,肌膚柔滑如脂。”或屬粉飾之詞,不可全信。
綜上所述,從相如的經濟力、才干、相貌及上升空間而言。在婚姻場上具有明顯的強勢。漢代倡導“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義”。此時的相如孑然一身,隨時可以娶婦成婚,應是許多名門望族小姐青睞的人選。這是新寡的卓文君無法相比的。
五、縣令應是相如與文君婚姻的撮合人
按照漢代的婚姻制度與婚俗,喪夫的文君不能“二適”(再嫁),要服喪、守寡,至少要三年。新寡的文君要再嫁,只有采用“私奔”方式;而相如應是文君私奔所圈定的對象。同時,我們也有理由相信,卓老太爺也是支持女兒私奔,重尋歸宿的。可是,卓家卻不能直接、正面接觸相如,因此,縣令王吉的搭橋與撮合便應運而生了。
臨邛縣令王吉與臨邛首富卓王孫應過從甚密,是宴席嘉賓。關系之深應超過王吉與相如的關系。但要相如去娶文君,則首先要說服相如;其次也要讓文君對相如的相貌與風度滿意。此外。更重要的還須瞞住世人的耳目才行。王吉先是利用素與相如“相善”的關系,主動向相如發出邀請:“長卿久宦游不遂,而來過我。”按理說,王吉邀相如做客,安排在家居住最好。可是,相如是“舍都亭”,王吉是“日往朝相如”。縣令朝見相如,一路車馬喧喧。而“相如初尚見之,后稱病,使從者謝吉。(王)吉愈益謹肅”。這些違背人情的舉動,應是造勢,能達到抬高相如聲望的目的。
造勢的結果是使臨邛富人都知道“(縣)令有貴客”,爭相設宴請客結交。卓王孫請客就顯得很自然了,可是“長卿稱病不能往”。三十多歲,年富力強,有那么多病嗎?這是在賣關子。結果是“臨邛令不敢嘗食,自往迎相如”,使上百赴宴者望眼欲穿。相如赴宴,姍姍來遲,卻獲得“一坐盡傾”的效果。這應是王吉導演的效果。
相如赴宴、王吉安排他彈琴,文君得到了“從戶窺之”的機會,頓時“心悅而好之”。事件演變到這時,相如這個“私奔”對象,經文君親眼審核。被最后確認。接下來就是“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
文君深夜逃出家門。卓家的門衛卻不知:相如帶著文君駕著車隊馳歸成都、臨邛城門竟暢通無阻。第二天清晨,卓王孫發現人去樓空,派輕騎追截,定可追回。可是,他沒這么做。待私奔成為既成事實之后,“卓王孫大怒日:‘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意思是女兒違反禮教,該殺。只是“不忍殺”,而實行經濟制裁。(是否私下資助?無人得知。)卓王孫大怒。應是瞞天過海策略的一部分:既為掩世人耳目,也為堵塞文君夫家的追責與詬病。
文君與相如私奔成都。居約兩年。如果相如真窮,卓王孫真的“不分一錢”,實難生存。約兩年后,時過境遷,輿論轉淡。兩人方到臨邛,“文君當壚”賣酒,相如“雜作”。仍然應屬“做秀”,同時觀察當地民眾的反應。當反應不大時,“卓王孫不得已,分子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算是認可了兩人的姻緣。曾要被怒殺的女兒,相隔兩年就分錢百萬,這里面的蹊蹺,明眼人一看便知。我們可以設想,就文君而言,其父是贊同私奔的,私奔后的婚姻需要父親的公開認可,需要社會的認可。她需要“合法性”,這對她的社會生存非常重要:就卓王孫而言,需要改變女兒“妾身未分明”的尷尬處境,需要恢復父女、母女的親情關系,在日后相如升遷后可分享榮耀。因此。這是必須走的一步,只是應選擇恰當的時機而已。
六、司馬相如不是利用婚姻而竊貲或劫色劫財
在古代上流社會,不帶功利色彩的純感情婚姻應屬少數,大多數婚姻會受到政治、軍事或經濟的影響。秦始皇把自己的十五六歲的女兒華陽公主許配給七十歲的將軍王翦,目的是要王翦好好帶兵打仗。漢武帝時,將細君公主嫁給烏孫國昆莫獵驕靡為妻,是為了“和親”。只要條件許可,誰都想找經濟條件更好,才干更強,外表更美的配偶,而不是相反。
楊雄《解嘲》說“司馬長卿竊貲于卓氏”。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篇》說:“司馬長卿,竊貲無操。”唐代司馬貞《史記索隱》說:“相如縱涎,竊貲卓氏。”“竊”就是偷。“竊貲卓氏”是說偷竊卓王孫的錢財。其實相如沒有偷竊任何錢財,是卓王孫自己“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竊貲”說應屬不當。
王立群先生在央視“百家講壇”口述、收錄于《王立群讀(史記)之漢武帝》說:“琴挑文君:千年一騙局,劫色劫財”,“這個流傳千古的愛情傳說原來是一個先劫色后劫財的騙局。”“劫”是搶劫、強奪。事實是“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文君)馳歸成都”,是文君自愿,自己先跑到相如住處,再一起跑到成都的。相如沒有“劫色”,更沒有“劫財”。他與文君是兩情兩悅,私奔聯姻,而且相愛相守一輩子,也證明不是“劫”。
從文獻記載看,相如不是好色好財之徒。在35歲前,沒有好色行為,更無“劫色”前科。他鐘愛辭賦重于財色。他任“武騎常侍”,侍奉皇帝打獵,這樣的美差“非其好”;轉身到梁孝王處。結交文人,寫出了《子虛賦》。《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與卓氏婚,饒于財。其進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閑居。不慕官爵。”又載:“(相如)時時著書……未死時,為一卷書。”臨死前寫成一卷《封禪書》。相如的價值取向,與劫色劫財似無關聯。
七、班固沒有揭示相如與縣令策劃陰謀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與《漢書·司馬相如傳》基本相同。在卓王孫請相如赴宴時,《史記》載:“相如不得已,強往”。《漢書》載:“相如為不得已而強往。”王立群發現《漢書》比《史記》多一個“為”字,并說:“‘為’者‘偽’也,即司馬相如故作清高,假裝不愿赴宴。班固寫得比司馬遷更透徹,他揭示了司馬相如和密友王縣令的確策劃了一個大陰謀。”
其實,司馬遷已揭露了王縣令與相如的“假裝”,如:縣令將相如請到臨邛。“臨邛令繆為恭敬”;相如在卓家彈琴時“相如繆與令(縣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挑文君)”。《漢書》上這兩旬也一樣。其中的“繆”即假裝,而“為”不是“偽”,不是假裝的意思。如“為”是假裝,班固會寫成“相如繆不得已而強往”。
“相如為不得已而強往”的“為”是介詞,可譯為“由于”。何樂士《(史記)語法特點研究》認為:從《左傳》與《史記》的對比研究發現,介賓狀語大量出現,在《“為”,賓,動》一節里,增加“為”的一項是“表示動作行為發生的原因”。舉例有:《高祖本紀》“睢水為之不流”;《秦始皇本紀》“先帝為咸陽朝廷小”;《孝武本紀》“為且用事泰山”等。在《左傳》里,上述“為”多被省略。《史記》“相如不得已,強往”應是《左傳》遺風的影響,《漢書》則增加了“為”(介詞),但兩句含義絕對相同。
由陶懋炳寫的《漢書》的《前言》說:“《漢書》之成,歷時二十五年,由四人完成……女史學家班昭受命完成其兄未竟之業”。前已說及,班昭14歲嫁給曹世叔,丈夫早逝,便終身守寡,主張“婦無二適(再嫁)之義”。《漢書》的最后定稿人應是班昭。她絕不會揭露相如(所謂策劃陰謀)而褒揚改嫁的文君。王教授的上述觀點似乎欠妥。另外,漢代的俸祿以谷物(實物)計發,單位是石),十斗為一石,一石重120市斤。王教授口述“一千二百石”,將“石”讀作古音,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