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幅攝影作品前凝思,它拍攝于1996年3月22日,照片的旁邊有這樣的文字:這是一個21歲的母親面臨的痛苦選擇。兩年前,她從山區農村來到城市,在一個批發市場賣菜,與一菜販子同居,有了一個私生女。不久,那個男人鋃鐺入獄,這使她和孩子的生活失去保障。此時,孩子醒了,哭聲讓她揪心;睡了,她又倍感生活的無奈。她迷惘地說:“我想給孩子拍張照片留下,然后把她給人……”
照片把這個不幸母親的一個片斷保留了下來。
看到這幅照片的時候,我在想,十幾年過去了,她現在怎么樣啊?
我經常被生活中未知的情節阻擋,我牽念這些未知的內容。我想知道這個21歲的母親后來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樣的工作,遇到過什么挫折,甚至她如何捱過孤單……從被拍下照片的這一刻開始,這個年少的母親,便成了一個懸念,掛在我記憶的墻頭……
其實,我也有過類似的前途未卜的境遇。
1996年春天,第一次到省城,我拿著地圖冊在陌生的城市尋找人才市場。
不幸的是,我在公交車上被掏包了,下了公交車才發現身上只剩一塊八毛錢,步行到人才市場的時候,正碰上周末招聘會,我在好幾個攤位上留下了簡歷。有一個長胡子的人問我,你會攝影嗎?我搖搖頭,然后離開了。
我后來用一塊八毛錢去找一個同學,我打了電話給她,可是,這個同學卻不在宿舍。我沒有錢交電話費,我甚至想向那個看守公用電話的老太太借幾元錢的路費。我說得很真誠,我會記下地址,回學校后還她。她沒有答應我,只是沒有收我的電話費。
同學不在,我找到了她同宿舍的同學,那個時候沒有其他聯系方式,離開宿舍以后,就等于失蹤。
我無法向我同學的同學證明我們的關系,我的同學是個女孩子,我并不了解她的生活習慣。我忽然想起她特別容易感冒,便向她宿舍的同學說起她的這一特征,可是,她同學的回答是:她身體好得很,從不感冒。
我的尷尬可想而知。
如今,我已完全回憶不起,我是如何在內心消化那來自外部的懷疑和悲傷的。
我被十元錢的回程車票絆倒在陌生的城市。那天,我在同學宿舍門口坐了很久,同學也沒有回來,是她的一個女同學最后決定借給我十元錢,我才得以回到自己念大學的地方。
很晚了,我才從火車站步行到學校。十元錢已花得干干凈凈,連公交車也坐不了。
夜已經深了,我回到宿舍里,把借的手表還給上鋪的兄弟,對他簡單說了我在省城的情形。他突然激動了,從上鋪跳了下來,說:你怎么不把我的手表賣了啊?你這家伙!
這句話,讓我淚流滿面。
每每在最困難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那一天,我在那座城市的街頭不停徘徊的情形……
直到多年以后,我從深圳回來,和一家雜志的總編見面。一起吃飯時,忽然他指著我說,我們之前見過面。
我愣住了。
他提醒我說,很多年了,那時候你是個學生,我在人才市場里招聘,你送簡歷,我還問你會攝影嗎?
我記起來了那一次經歷,但對他的模樣毫無印象。
他說:那時候你多年輕啊,像個孩子,你那天仿佛被小偷偷去了錢包,你對我說了一句。你走以后,我一直后悔,忘記問你是不是還有錢。
這位長者,后來成了我的領導。
他不知道,就是因這一句話,我決定接受他的邀請,加盟他新辦的一份雜志——他是唯一一個對我在前途未卜時有過擔憂的人。我覺得,這樣一個有著惻隱之心的人,值得信賴。
(圖:無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