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我的中學對面是一座著名的教堂。尖尖的頂子和黃昏時氤氳的霧靄相糾纏,泛出墨紅的光朵。是那枚銳利的針刺透了探身俯看的天使的皮膚,天使在流血。
我一直喜歡這個臆想中的故事,天使是個悲情無奈的救贖者,他俯下高貴的身子,俯向每一個凡人。天使在我的心中以一個我愛著的男孩的形象存在。天使應當和他有相仿的模樣。冷白面色,長長睫毛。
倘若他不會微笑,我也甘愿在他的憂傷里居住。是的,那個男孩,我愛著。將他嵌進骨頭里,甚至為每一個疼出的紋裂而驕傲。
圍墻,薔薇花的圍墻。圈起寂寞的教堂。薔薇永遠開不出使人驚異的花朵,可是她們粉色白色花瓣像天使殘碎的翅羽。輕得無法承接一枚露珠。
薔薇花粉在韌猛的風里無可皈依。她們落下。她們落在一個長久佇立的男孩的睫毛上。他打了一個噴嚏。她們喜歡這個男孩,他純澈如天使。
我叫他毀。我對男孩說,你的出現,于我就是一場毀。我的生活已像殘失的拼圖一般無法完復。然而他又是俯身向我這個大災難的天使,我亦在毀他。
他在落日下畫各個角度的教堂。他總是從畫架后面探出蒼白的臉,用敬畏的目光注視著教堂,為他愛的我祈福。
傷
毀是一個嚴重的精神抑郁癥患者。時常會幻聽。每天吃藥。他會軟弱地哭泣,他在夜晚感到寒冷。他是一個病態的畫家。我們不認識。我們遙遠。而且毫無要認識的征兆。他在一所大學學藝術。很多黃昏在我的中學對面畫教堂。我們常常見到,彼此認識但未曾講話。
我有過很多男友。我們愛,然后分開。愛時的潮濕在愛后的晴天里蒸發掉。沒有痛痕。
我認識毀之前剛和我高大的男友分手。他講了一句話,就堅定了我和他分開的決心。他說,愛情像吃飯,誰都不能光吃不干。
我的十八歲的愛情啊,被他粗俗地拋進這樣一個像陰溝一般污濁的比喻里,我怎么洗也洗不干凈了。我的純白愛情,在他的手里變污。
我承認我一直生活得很高貴。我在空中建筑我玫瑰雕花的城堡。生活懸空。我需要一個王子,他的掌心會開出我心愛的細節,那些浪漫的花朵。他喜歡蠟燭勝于燈,他喜歡繪畫勝于籃球。他喜歡咖啡店勝于游戲機房。他喜歡文藝片勝于武打片。他喜歡村上春樹勝于喜歡王朔。不對,他應該根本不喜歡王朔。
我的男友終于懂得送我蠟燭,玻璃魚的碟子。可是我堅持我們分開。也許僅僅因為那個比喻。
碎
三月,毀給我一封信。靛藍的天空圖案,干凈的信箋。只有一句話:讓我們相愛,否則死。
我從三樓的窗口望出去,學校外面的街道上,毀穿行而過。衣服很黑臉很白,身后畫板斑斕。腳步細碎而輕,手指微微地抖。他像深海中一尾身體柔軟光滑的魚,在我陡然漾起的淚水里游走,新生的氣泡從他的身體里穿出。穿進我的傷口。然后破碎。
漾出的,滿滿的,是一種叫做溫情的東西。我覺察到開始,開始,隆重的愛。我注定和這個水草般的男孩相糾結。
我生活在云端,不切實際的夢境中。可是認識毀以后我才發現他所居住的夢境云層比我的更高。他從高處伸出顫巍巍的手,伸向我,在低處迷惘的我,無法抗拒。
淚
春天幫助毀完成了那幅畫,從此我愛上了春天。畫上是這座教堂,在大風沙的黃昏。還有一個女孩的半張笑臉。
未干的油性顏料,吸附了許多原本像蝶兒一樣自由的塵埃。它們還算規矩地排列在了畫面上,青灰圍墻的教堂上面。變成了教堂用歲月堆疊雕砌起來的肌膚。它們之中的幾顆爬上了畫中那個女孩的臉頰,成了淘氣的小雀斑。
她一直一直地笑。她從未笑過這么多,她從未笑過這么久,所以后來她的笑容就像失去彈性的橡皮筋,以一種無法更迭的姿勢。還有一顆塵埃有著傳奇的色彩。它落在女孩的右臉頰上,眼睛下面。位置剛剛好。它是一顆偏大的塵埃,看上去溫暖而詭異的猩紅色。恰好演繹了她的淚痣。
女孩是我。像一朵淺褐色小花的淚痣千真萬確地綻放在我的右臉頰。我愛著對面這個作畫的男孩。我對愛情的全部向往不過是我的每一顆眼淚都可以劃過我的淚痣,落在我愛的毀的掌心里。這將是那些小碎珍珠的最好歸宿。
我相信淚水可以滲入毀的掌心紋路里。它或者可以改寫毀的命運。
在我們彼此毀壞彼此愛與折磨后,畫仍舊不朽,失控的笑容從畫面上散射出來,像阿拉丁的神燈照得我的窄小的房間熠熠生輝。可是這是一盞力量多么有限的神燈啊,至多它改寫了我的夢,夢里毀以天使的妝容,以新生的翅膀奮力飛翔。
事實上我對毀的一切一無所知。我所知道的所有關于毀的故事都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我相信所有毀講的話。那些我聽來悚然的故事被我界定為他的前世,與我無關的驚濤駭浪,至多使我更安然地希冀毀以后的生命風平浪靜。
毀在我學校外面的街道上穿行,在教堂高聳的圍墻下穿行。時光永遠是這樣的一刻,無論他多么不堪,可是我還是認定他是救贖我的天使,縱然殘缺了翅膀,他仍舊是他,以水草的潔綠拯救了我污水一樣的愛情。
吻
毀一直最喜歡的童話是《睡美人》。他當然并不曾把自己想象成魁梧的王子,但他還是很喜歡公主在圍墻高高的花朵城堡中安詳地睡著,然后王子來到。公主在夢里聞到王子身上微微的花粉芳香,就甜甜地笑了,雙頰是緋紅的。王子走近時,兩顆心都跳得很快。然后他走近她。他猶豫著,她在夢里焦急著。
終于他吻了她。他吻了她。花粉從他的臉頰和睫毛上落下來,落在公主瓷白的肌膚上,癢癢的。她在夢里咯咯地笑。然后穿過夢,醒來。
毀總是把童話講得細膩動人。他曾經講過許多童話給我聽。我也會像那位公主一樣咯咯地笑。
他吻了我。花粉從他的臉頰上和睫毛上落下來。落在我的臉上。癢癢的,可是我沒有笑。我哭了。眼淚帶走了花粉,是醇香的。我寧可我是在一個夢里,或者可以穿進一個夢,不醒。
他把十字架從頸上摘下,為我戴上。他說,你看,上帝替我鎖住了你。十字架的繩子很長。“十”字很沉。它沿著我胸前的皮膚迅速劃過。光滑,冷澈。它繁衍了一條小溪。在我干涸的心口。歡快地奔流。
痛
毀把他為我畫的畫送去一個不怎么正規的畫展。一些像他一樣的地下畫家,和狹小的展出場地。同一個夜晚,講《睡美人》、親吻、贈予十字架的神奇夜晚,我們約定明天一起去看畫展。
他在學校門口等了我一個下午。因為我們從未交換過任何通訊方式,還有地址。我們的每一次相見都是一次心有靈犀的邂逅。他把入場券給我。他說明天在這里等我。他要走了。
這是一個無緣無故使分別變得艱難起來的夜晚。是什么,使愛變成綿軟的藕絲,淺淺的色澤,柔柔的香氣,搖曳成絲絲悵然。
我們在路燈下道別,我強調路燈是因為我在燈下尋找他的影子。他干凈得沒有影子。
他問我借十塊錢坐計程車,他身無分文。我遞錢的時候前所未有地緊張起來。這是我們第一次有計劃的約會。我怕我們明天錯過。真的,彼此一無所知的人,從此失去下落。
我掏出一枝筆,在錢的反面寫上我的電話。他格外開心。他說,是嗎,你肯留電話給我?他上了計程車。我們仍在道別。再見再見再見。我們講得沒完沒了。壞脾氣的司機吼了一句。他才關上車門。走遠。
我們還是斷掉了所有聯系。第二天他沒出現。我在教堂面前等等等。等等等,黃昏時我抬頭凝望天空中被教堂尖頂戳破的洞孔,我看到逃逸出來的血色。我懷疑我那沒有影子卻病著的天使身份的愛人已經從這里離開。
我對他一無所知。甚至名字。我去過大學藝術系。我細致地描繪他的樣子。認識的人說他在半年前因自殺退學。從此杳無音信。
我只好趕赴畫展現場。那是那個蕭條畫展的最后一天。不得志的畫家早已拿著微薄的所得各自散去。剩下幾幅代賣的畫。我找到了那幅毀為我畫的畫。我想要它。可是沒有人可以鑒定畫里模糊的半張臉是我。沒有人愿意相信我和毀從三月延續到九月的沒有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維系下來的愛情。
我決定買下那幅畫。它便宜得使我心痛。
我搬回了畫。我常常在教堂圍墻外觀看。花朵或者天空。
我的電話常常接起來沙沙地響,卻沒有人講話。奇怪的是我總覺得“沙沙”的聲響傳播著一種香味。薔薇花粉的香氣。它維持我健康地活下去。
他
我在那個奇妙夜晚和我愛的女孩道別。那是一場我們寧可選擇延續延續再延續的道別。
她給了我一張錢。上面有她的電話。這是第一次,我們有了聯系的方式。這對我很重要。我是個病人。我不敢要求什么,甚至一個電話號碼。我吻她時她哭了,我在那一刻信心被粉碎。可是現在她給了我電話,她邀請我進入她的生活。她的確愛我了。我欣喜若狂。我愛這個號碼這張錢。
我忽然,忽然舍不得花掉這張錢。記載了她愛上我的一張珍貴的錢。車子已經開出很遠很遠了。我才忽然喊停車。我說我沒有錢。我下車。司機好像喝了酒。脾氣壞極了。他定定看著我手中的錢。他說你是有錢不付啊。我趕忙裝起錢,說沒有沒有。
他氣急了,開始下車毆打我。我知道我完全可以記下號碼,交出錢。可是你知道嗎,我第一次想勇敢一點。
可是現在很不同。我愛一個女孩,發瘋地愛啊。我在她遞過電話號碼時就決定保護她。所以我不能再怯懦。我決定拼死留下這張錢。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架。我知道也許這是最后一次。我從不會打架。我的還擊是那么無力。可是我仍堅持這是一場雙方的打架而并非挨打。我們越打越兇。錢死死攥在我的手中。
我發現了他晃出的兇器。他也許只是想嚇住我,他晃得不怎么穩。刀子是我用過的啊,我曾用相同的武器自殺,所以我不怕。可是真可笑,我多么不想死啊。此刻,他一遍遍要我交出錢。只是十塊錢。他一定是生氣我慷慨激昂地還手了。
這是我的第一次喚起勇氣的戰役,不可以輸。刀子進入身體,純屬意外。因為他的表情比我的還要恐懼。
和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我知道我死定了。可是我活了。這一次,我知道我要活,可是血啊,流失得毅然決然。他逃走了。他放棄了死人手中的面值十元的票子。
嘿嘿,我勝了。我身體里的血歡快地奔涌出來,慶祝著。我要死了。
六個月前我愛上第一個女孩。
六個星期前我為她畫了一幅笑容延綿的畫。
六十分鐘前我吻過了她。
六分鐘前我開始我的第一次打架。
六秒鐘前我勝利了。
我還有一口氣。我在我最后一口氣里有兩個選擇。我可以記住還未開遠的殺人兇手的車牌號,帶著我仇人的信息去另一個世界清算。
可是我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記住我的愛人的電話號碼。啊,我飛了起來,那么快。好像芝麻開門的咒語,可以洞穿她純真的靈魂。
我在人間的最后一個動作是展開我的錢。記住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