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我還可以回憶愛,刻骨銘心。這已足夠。
一
18歲的時候,我便覺得自己已經過了半生,輕輕一抖就可以落下無數塵埃,而這一路的風塵仆仆并非自我甘愿,而是一種被迫地接受。如同一次艱難的行走。
我的父親是個工人,常年輾轉在各個工地之中。他為人粗暴,沒讀過什么書。生活的重壓令他酗酒,本就微薄的薪水加之這種不良嗜好,家里的條件更加拮據。每晚醉醺醺地回來。
母親身上總是傷痕累累,常常無法出門。母親漸漸對這種生活習以為常,只是每次都是用最惡毒的語言反擊,直到最終跪在他的腳邊告饒。那個時候,我對父親的恨猶如一棵被深深植在沙漠里的樹,看上去不動聲色,可其實已經深深地抓住地下的泥土,再也沒有回旋的余地。。
那次我親眼看到他用煙頭燙在母親的肚子上,母親生我時留下的那條丑陋的傷疤恍了我的眼睛。我跪在地上抱住父親的腿請求他住手,可是他非但沒有停止,還回手給了我一記耳光。這是他打我,第一次。我頓時覺得鼻子一陣酸痛,血和淚統統停留在我的臉上。我想我當時一定非常的臟。
母親費了好大的力氣把我抱在她的腿上,哭著對我說,遙想,你以后要找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他不可以打你。
二
假如有一個男人說愛我,我最想問他的問題是,你會打我么?
三
他不可以打你。
這句話一直留在記憶深處,像一句經文被我日日誦讀,夜夜膜拜,一直被那種無休止的噩夢糾結。我經常失眠。15歲的時候就已經依靠安眠藥才能入睡。可是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被噩夢驚醒。這種惡性循環導致我的身體非常差,月經不調,面黃肌瘦。
我拼命地學習,為走出這個家獲得自由。我太迫切離開這個地方,像渴望沖破牢籠的鳥。父親的暴力并沒有因為歲月的車轍輕輕碾過而減少分毫,我也開始為了母親的逆來順受而絕望,甚至偷偷嘲笑母親的懦弱。
父親在工地做了數年,被提升為包工頭,工資漸漸多了,對這個家也開始厭倦,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一個女人,比母親年輕,比母親漂亮。這就已經給予他背叛家庭的全部理由。很多年以后,我會不自覺地把父母的感情拿出來審視一番,帶著旁觀的冷靜以及無奈。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母親竟然不再沉默,跟蹤父親抓到了兩人偷情,她抓起酒瓶狠狠地向女人的頭砸去。最終自然逃脫不了父親的一次毒打。那次母親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母親能夠下床以后就不辭而別。
母親走后的一個月,父親把那個女人接回家里,從此,我畸形的家庭變得更加畸形。
四
冷進入了我的生活,是這個時候。
冷是我的高中同學,英俊且優秀,我喜歡他站在舞臺縱情拉著小提琴的姿態,驕傲得像個王子。冷是所有女孩子的夢。我在學校里沒有朋友,沒有錢去買漂亮的衣服。我從來不曾奢望冷的眼睛會在我的身上定格,哪怕一秒。更多的時候,我只能偷偷地站在角落靜靜的看著冷,觀察他的一舉一動。那是一個童話,一個夢。那個夢那么甜美,與以往任何一次的噩夢都迥然不同,那個夢可以令我去死。
可是命運總是喜歡和我們開著或大或小的玩笑。
那個夢,居然來了。在我完全沒有任何防備的情形之下。
我在我的書桌里發現那張蒼勁有力的字條,是冷的。
我整個人仿佛呆掉了。一個下午失去了知覺。懵懵地數著過去的每一秒鐘。
一個失了靈魂的人。明明知道一切是那樣的不可思議,卻在陰暗里死死地想靠住透過來的一絲光束,貪婪地,瘋狂地幻想。
對,我就是這樣失了理智地,緊緊地抓著那張字條,來到他約我的地方。那個籃球場。那天非常的悶熱,我跑起來的時候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窒息了,手心涔涔地冒出汗來。
“你等很久了么?”我氣喘吁吁地問。
“來了一會兒了。”他羞澀地說,完全沒有了平日的驕傲。那一瞬間我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
“冷,為什么?我那么平凡。”
“我……我喜歡你。因為我看到了你的不平凡。”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和冷都被淋濕了,可是我覺得那感覺棒極了。我躲在他撐起的衣服下面忽然問,小聲的:“你會打我么?”
五
那個夏天下了有史以來最多的雨。他說,遙想,我想要照顧你。
六
女人來到我家以后,我的噩夢并沒有結束。女人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就生下了一個男孩子。一下子,這個孩子成為了家里的寵兒。我從來沒有看到父親對誰如此溫柔,如此體貼。女人更加肆無忌憚。看我的眼光更加令我毛骨悚然,父親常年不在家,稍有不如意她就對我拳打腳踢,毫不留情地罵道:“拖油瓶!你怎么不去死?你媽是和哪個野男人生下了你這么個野種!”父親在家的時候,她也并沒有收斂的意思。父親被她治得服服貼貼。恍然間,我竟然誤以為曾經對母親百般凌辱的日子都是我的錯覺。而母親悲慘的日子轉嫁到了我身上。我開始恨,恨父親,恨母親,恨這個扭曲的世界。
我總會在夢里夢到母親,只是她的面容開始模糊,她離我那樣遙遠,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忘記她的種種,包括那個令我顫栗的擁抱。
那天,痛經幾乎折磨我致死。頭上一直冒著虛汗,渾身發抖。這時,女人狠狠地踹開我的門罵道:“你在這兒裝什么死?趕緊給我做飯去!”
我哭著說:“我肚子疼得不行了,今天你自己做一口行么?”
“你說什么?我去做飯?我去做飯兒子誰管?發生什么事兒你擔待得起么?你生病了?你能生什么病?賤命一條!”說完過來拉我,她把我從床上拽下來,由于體力不支,我沒站住,狠狠地跌坐在床下,她開始扯我的頭發,我拼命地告饒,我說,別打我,別打我,求你了,求你了!她沒有住手的意思,把我往屋外面拖。我忍無可忍的吼道:“你會有報應的!今天你怎么對我,明天就有人怎么對你的!”
她仿佛被我徹底激怒了,于是狠狠地踢在我的肚子上,一下,兩下,三下……最終我失去了知覺。你知道么?許多個日夜,我都希望那一刻我就靜靜地死去了。這樣,我的生命中是不是就可以永遠沒有疼痛,沒有仇恨,沒有折磨?
七
遙想,我想要照顧你。
這有魔力的承諾,令我溫暖。不,簡直令我抓狂。
我一遍遍地問他,你愛我么?又自話自說地,你根本不愛我。
我每天為這個問題糾結的幾乎瘋掉。丟掉我所有的驕傲和自尊,卻也不停在疑惑著我的愛,幾乎每天在哭。
終于忍受不了我的患得患失,冷對我吼道:“你這人怎么這樣,有完沒完?”我怕極了,又哭,跪在他的腳邊說,不要打我,求你,不要打我。他非常驚訝,抱著瑟瑟發抖的我問:“遙想,你怎么了?我怎么會打你呢?我不會的,你別嚇我呀……”我聽到我的牙齒咯咯地響,深深地陷入在童年的夢魘里,父親的打罵聲充斥耳邊,我說:“冷,對不起,我再也不那樣了,我錯了,求你別打我,求你了。”
冷第一次看見如此失態的我,非常心疼,他把我抱在懷里說:“遙想,我是真的要給你幸福,無論你曾經經歷過什么,都忘掉它,都過去了。你要相信我。”
八
那次的毒打,沒有令我喪命。卻奪走了我做母親的資格。女人仿佛開始收斂,雖然打罵仍舊頻繁的在家庭中上演,只是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已經不再那樣肆無忌憚。只是這個時候我覺得她的手下留情并非對我心存愧疚,而是因為我的那個詛咒。
總是天真地以為,每一次的困苦都是一個終結,可對我,一切都是例外。
父親在工地干活時,樓上掉下來一根鋼管砸在了他的頭上。從此我徹底成為了一個孤兒。父親死后的三個月,女人帶著她的兒子改嫁。臨走時塞給我500塊錢,拿走了我父親所有的錢。她說,我不欠你們家的,我把我最好的青春都給了你父親。這是我應得的。你沒生在一個好的家庭里。你怨不得別人。說完拖著行李走掉了,留了我在空蕩的房子里。
我沒有錢,只能輟學。
我在什么地方都是無足輕重的人。沒有優秀的學習成績,我的離開波瀾不驚。老師和學校都沒有找我。全世界記得我的只有冷。
他來到我家,看到這個破敗而蕭條的景象,狠狠地把我摟在懷里,他說:“遙想,我會照顧你的。我以后會賺很多很多錢,養你。”那一刻,積壓在心里的無助與絕望徹底崩潰,我終于可以依偎在一個人的懷里失聲痛哭,放肆地,許久許久。
那夜,我們在那個簡陋的屋子里彼此交付。我沒有想過用什么牽絆他,只是想在生命中留下點什么。我輕輕的閉上眼睛,這一刻,仿佛全世界都靜止了,我聽見什么東西在我生命中斷裂的聲音,震耳欲聾。
九
我賣掉了房子,離開家,離開了冷,在陌生城市里一家餐廳做服務員。我不想冷的生活里有我這個累贅和陰影。
讓我沒想到的是,我和冷竟然還有不尋常的相見。
那日,我感覺一絲冷氣從背后透射過來。是冷。真的是他!像氣紅了眼的騎士,要把所有人都碎尸萬段。
他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問:“你去哪兒了?為什么不辭而別?”
我掙扎著要他把手松開:“冷,你放了我吧,你知道,我們是不可能的。就當我從來都沒有來過。”
“在發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你要我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對不起……我……”這個時候我在這家餐廳里最好的朋友走了過來,問道,“遙想,怎么了?他是誰?”
“好,我明白了。你就是為了他對不對?你就是為了他背叛我是不是?遙想,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你這么多情呢?”
“不是,冷!不是這樣的!”
“不是?別解釋了。我什么都懂了!也對,你可以把你自己輕易給我,就同樣的會給別人!”朋友這個時候已經狠狠地給了冷一拳。冷爬起來不甘示弱。兩人在餐廳里開始大打出手。
我哭喊著,把刀逼在脖子上:“你們再不住手,我死給你們看!”
冷不再說話,擦了擦嘴角的血,走過來:“遙想,我愛過你,很深。記得一定要幸福。”
然后輕輕地從我的身邊擦肩而過。
窗外,正下著很大的雨。
假如我們不能把一段愛情看透徹,那么必定是因為我們的全情投入。我其實根本就不知道愛他多深。離開他,我以為我會想到死。可是我仍舊堅強地活下來了。是為了讓這個世界在我面前無所遁形。現在的我還可以回憶愛,刻骨銘心。這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