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駕”撞人：怎么改，怎么治

對于公務人員公車私用肇事的，適用懲罰性賠償，又何嘗不是重塑國家干部、國家機關形象的機會呢？

3月17日，湖北當陽市女市長范曉嵐違規自駕公車，在經過玉泉辦事處境內漢宜公路穿心路段時，將正在過馬路的學童王繼楊撞死。據報道，事后范曉嵐和丈夫驅車來到死者家，登門向孩子的父母表示歉意。4月12日，中共宜昌市委作出決定，范曉嵐離崗接受組織調查。

女市長撞人事件報道后，該事件持續升溫，成為各大媒體報道的焦點。究其原因，此案的肇事者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市之長。原本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由于事故責任人的特殊身份，卻成為公眾和輿論持續關注的焦點議題。毫無疑問，公眾翹首以盼的是希望盡快看到“權大”與“法大”之間PK較量后的最終結果。

有人說，這起“女市長撞死學童”事件只是一個偶發事件。當陽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接受媒體采訪稱，范曉嵐因小孩生病急需回家，司機將其送到宜昌后，由于家中也有急事，考慮范也有駕駛證，便將車交給范開回家。如果范曉嵐不是因為“照顧司機”，此案發生幾率甚小。還有人指出，事故發生路段是國家一級公路，尚未驗收，路段沒有設置限速標志牌。如果這一路段修葺完工，并設置明顯的限速標志，這起交通事故興許會避免。

伸延上述種種假設和推論，這起“女市長撞死學童”事件似乎真是偶發事件。然而，一切偶然中總蘊藏著必然，必然終究不會被偶然所遮蔽。

偶然還是必然?

倪明勝(中南大學公共政策與地方治理研究中心)

透視這起“女市長撞死學童”事件，其偶然性的背后隱藏著很大的必然性。首先，“官員走讀”與私駕公車之間的必然關聯。所謂“官員走讀”就是指一些地方官員的工作單位和住家不在同一地方，實行早出晚歸，除個別特殊情況外一般不吃住在工作單位，這類“走讀”官員大多是異地任職。此案中的“女市長肇事者”則屬于典型的異地任職的“跑班族”。司機因家有急事，將公車留給了女市長范曉嵐，在范處理完自己家中急事后的第二天，范自駕公車從宜昌開往上班地當陽的途中，釀造了這起撞人慘案。事后，從宜昌市委的“重申”來看，官員自駕公車屬于領導干部自律范疇，是明文禁止的。然而，嚴禁的“高壓線”總能踩出一塊空地，更何況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市之長。從司機的立場來看，自己的領導尤其是“一把手”要車玩玩或是開回家，無論是礙于情面還是怕丟飯碗，都沒有拒絕的理由。由此，官員“走讀”現象的存在，為官員自駕公車創造了開口要車的前提環境，官員在圖省事、便捷的過程中，早已將“自律禁令”拋向腦后。

其次，公車管理失范與公車肇事之間的必然關聯。禁止官員自駕公車，黨紀法規早有明文規定，甚至許多地方出臺相應的公務用車管理辦法，如公務用車貨幣化改革方案，然而公車肇事被曝光的事件仍屢見報端。緣何如此？那就是公車管理不規范，領導權力不受制約。領導動用公車，需要經過批準，可是往往開口要車的領導都是手握實權的，即使要上報批準，那也只是一個形式和走過場。此案中的“女市長肇事者”就是因為自駕公車撞死學童才備受爭議，身為一市之長，偶爾需要用用車，又該向誰請示呢？經過什么樣的程序獲批才叫不違規呢？顯然，現行的公車管理制度明顯不規范，尤其是對有權用車的領導干部管理更是難上加難。對公車的監管，由于“上級監督太遠，同級監督太軟，下級監督太難”，明顯缺失足夠的威懾力和懲戒力。相比官員貪污腐敗、收斂錢財，官員駕公車在某些監管部門看來，更是小事一樁，這種熟視無睹、袖手旁觀的“空心監督”，更是無形之中慫恿了官員自駕公車的行為。

再次，“官駕”撞人懲處乏力與撞人事件頻發之間的必然關聯。從目前來看，相關地方黨委和紀委部門盡管對領導干部公車私用做有零星規定，但大多都沒有“觸及內核”，現行比較嚴重的懲處條例是：（一）凡領導干部駕駛公車者，一經查實，給予全縣通報、誡勉談話等組織處理，并追繳廉政責任金1000至2000元。（二）凡因違反規定駕駛公車肇事者除按交通法規處理外，一切損失費用由肇事者本人自行承擔并給予黨政紀處分。除此之外，再難找到比較具有約束力的懲處規定。據媒體報道，事后女市長范曉嵐向死者家屬賠償了20萬元，以及2萬元安撫費，并與其父母簽訂協議要求“不再追究”。暫且不論此案肇事者“私了”的動機如何，但它至少傳遞一個信號，“官駕”撞人只要有錢“買單”，一切可從輕發落，甚至可免除法律責任。要知道官員弄點錢財“消災”當然不在話下，更重要的是可使用手中的權力來辦事。一旦自駕公車肇事，便可借助權力的神力找人冒名頂替，或是封堵掩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逃避法律的制裁。由于對“官駕”撞人的懲處不力和官員自身漠然的態度，官車總是一路橫沖直撞、耀武揚威，“官駕”撞人事件也不斷持續上演，成為馬路上最危險的“殺手”。

當前來看，官員“自駕風”呈愈演愈烈之勢，官員駕公車也屢屢肇事，對這些“官駕”撞人事件不能僅僅當作簡單的交通事故來報道，事實上，“官駕”撞人已經成為社會一種公害，一種擺在“馬路上的惡性腐敗”。

我的車改經歷

葉青(全國人大代表、湖北省統計局副局長)

公車管理不嚴，不僅老百姓有意見，而且還吞噬了大量的財政資金，也吞噬了一些年輕有為官員的政治生命。所以我說，“公車猛于虎”。最近的一次公車改革已經進行了12年，可以說各地方基本上沒有成功的。全國大約有350萬臺公車，一年需要花費3500億到4000億元，成為行政支出中的大頭，官員開公車一出車禍，馬上成為國人矚目的焦點。

其實，說句老實話，開公車并不好受，相反，還會成為精神上的負擔，甚至耽誤前程。我在2002-2003年間開過民進省委機關的公車，而且還是公安牌照，盡管當時是由我自己出油錢、出修理費，別人可不這么看。結果還是有舉報信送到省委統戰部。現在想起來覺得不值得。也許是開公車和這些舉報信影響我的形象或者前途。從那以后，我就發誓不開公車了。

我總結一下，開公車有以下麻煩：

開公車表面上很風光，后面肯定有人戳脊梁骨，招致罵聲，只是你沒有聽到而已。

開公車的危險性遠大于開私車。我的體會是開車隨時都有危險，要有能力處理突發事件。特別是一個人突然出現在你的車前，而你的視線又被兩邊的大車擋住時，很容易發生撞人的危險。女市長就是如此。當你開自己十分熟悉的私車時，就可以及時踩剎車，化險為夷。就是出了交通事故也可以通過調解、規則解決，開公車出車禍就不一樣了，還要加上一條——黨紀處理。很多車禍是借車來開造成的。你對車不熟悉，就無法做到“人車一體化”好準確判斷。開公車往往沒有連續駕駛，就容易出現危險。

一旦出事，容易連累他人。這次當陽女市長的事客觀上連累了許多人：市委書記、司機、辦公室人員等。

既然人們有愛車的天性，開公車又確實存在危險，而且危險性大于開私車。我的建議是不如加快公車改革的步伐，讓公務員安心開車，光明正大地開車，心無旁騖地開車。

全國各地的公車改革方案繁多，我又是研究財政學、財政支出、公車改革的，為什么不能進行公車改革試驗呢？作為對民主黨派人士進行的實職安排，我2003年5月20日到湖北省統計局上班，任副局長。我到辦公室不過半小時，就來了一位司機師傅，說是為我開車的。我立即找局長要求嘗試小幅度的車改。我提的車改方案是：“自購私車，上下班500，出武漢市實報實銷，雙軌過渡”。局長很快同意了，實行到今，一切順利。

“自購私車”是前提。有人說，你是大學教授有錢，我們公務員沒錢。其實公務員買一輛7-12萬的車又怎么不行呢？有的人可能不好意思開出去。這是虛榮心在作怪，我開過夏利、桑塔納2000、吉普車，現在是一汽奔騰，裸車是12.78萬。“開自己的車，讓別人去說吧”。

“上下班500”（現在隨油價漲到700）。這是局里出錢彌補我上下班、市內開會用車汽油的消耗，如果一部車緊跟一個人、不用司機接送，就一定可以大幅度減少路面交通工具。

“出武漢市實報實銷”。我開了8年車，跑長途是沒有問題的，而且可以領略到美麗風光。既然是公事，就應該據實報銷。現在我覺得可以改為按公里數補貼，這樣更科學一些。

“雙軌過渡”。12年車改沒有成效，我覺得最大的問題是“一刀切”。應該多種制度并存。不會、不愛開車的干部用老辦法，會開車、愛車的干部用新的改革辦法，最后逐步過渡到一種辦法。

試想一下，我要是天天開公車，局長、司機、后勤中心主任、車隊隊長等與車有關的同事，一定會不得安寧。我的方案在前年的全國“兩會”上予以公布，得到了一些網友的贊許，我也覺得很開心。

制度缺位和法律補位

劉效仁(公務員)

此次范曉嵐“肇事門”，宜昌市就再次重申相關禁令。為什么三令五申，依然未能遏制住公車私駕違紀行為，不能不說處罰不力是關鍵原因。

從制度層面分析，就不難發現這些紀律規范是偏頗的，或者干脆說是跛腳的，普遍缺乏相應的罰則。所謂的“嚴肅處理”云云，也往往很少有可操作性。日本人事院最近公布了針對國家公務員醉酒駕車的新《懲戒處分指導方針》，規定，今后凡醉酒駕車并發生事故的國家公務員將一律被立即開除，并于4月1日通知各中央國家機關執行。此規定就由于“一律”、“立即”及“從某月某日起執行”三組詞匯，不單使其具有了可操作性，而且也具有了相當的剛性。一方面突出了規范的嚴厲性，“立即開除”，砸了飯碗的處罰對于收入頗豐過得“上等人”生活的公職人員來說，是得不償失的，遠遠比“警告”、“記過”之類讓人畏懼。另一方面也彰顯了規定的平等性。不管是誰，普通職員也好，市長也好，一旦違紀“一律開除”，在處罰方面人人平等，誰也沒有優先權和優待權。決不會因為是市長，就法外開恩，“下不為例”。

而我們的制度除缺乏細化的罰則，另一個弊病就是，在實際執行中缺乏平等性和公正性。假如是一般公務員，私駕公車肇事除應承擔全部民事賠償責任，極有可能依法按交通肇事罪追究其刑事責任。同時，依據《行政機關公務員處分條例》第十七條規定：“行政機關公務員依法被判處刑罰的，給予開除處分。”可倘若是當政的主官，常常會得到相應的庇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無數的事實累積，完全消解了原紀律規范的權威性。制度從而變成了稻草人，所以，也就縱容了一些官員的膽大妄為，無法無天。假如我們從制度層面和執行層面真正實行“開除公職”，我想，范曉嵐就既不會拿自己的政治前途開玩笑，亦不會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

張 勁（安徽安泰達律師事務所律師）

這一事件給地方政府帶來的負面影響是很大的，決策者們一定在想，為什么制度規定得非常明確，從中央到地方三令五申，全國各地因為公車私用而被處分乃至就地免職的也大有人在，仍然無法杜絕這類事件的發生呢？這當然有各方面的原因，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按照現行的法律規定，區區22萬元就能賠償一條人命，顯然在賠償額上不會引起肇事官員高度重視。

人身損害賠償案件中，有一個著名的案例，就是美國麥當勞人身損害賠償的案件，一個79歲的老太太到麥當勞吃飯，由于服務生把咖啡的溫度沒調好，高了幾度，標準應當是華氏155度，而供應的咖啡是在華氏180－190度之間。老太太不小心燙到了自己的腿，燙起了幾個泡，診斷為三度燙傷。老太太就起訴要求賠償，結果法院判決麥當勞賠償270萬美元。美國法官解釋判決說為什么要判這么多，不是因為老太太需要這么多賠償，而是懲罰性賠償，因為面對麥當勞這樣一個跨國大公司，如果不賠償這么多錢，不會引起他的重視，對他沒有懲罰的意義。

近年來，從1993年頒布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開始，我國不斷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根據第49條，經營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務有欺詐行為的，應當按照消費者的要求增加賠償其受到的損失，增加賠償的金額為消費者購買商品的價款或者接受服務的費用的一倍。此后，最著名的就是商品房買賣合同中關于懲罰性賠償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規定，如果開發商存在賣房后抵押房產、一房二買、無預售許可證明等欺詐購房者的情形，導致合同無效或被撤消、解除的，買受人可以請求開發商賠償不超過已付購房款一倍的賠償責任。這一規定在2003年6月1日實行之后，就很難再看到開發商存在上述欺詐行為了，我想這一定是懲罰性賠償規定起到了良好的效果。

當陽的女市長范曉嵐在發生交通事故的時候，其主觀上不僅僅具有了普通肇事者的侵權過錯，而且，由于公車私用本來就是要冒很大的違反規章制度的風險，這也反映其對政府關于使用公車管理制度的極端漠視，極端輕率和任意。因此，為了加大禁止這類行為的力度，適用懲罰性賠償是必要的。例如適用雙倍賠償，這樣，不僅僅加大了對肇事者的懲罰力度，也會在更大程度上補償受害人，使其得到精神安慰。

而且，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如果說美國法院對麥當勞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判決是對麥當勞這塊金字招牌的無比重視和呵護，是為麥當勞樹碑立傳的話，那么，對于公務人員公車私用肇事的，適用懲罰性賠償，又何嘗不是重塑國家干部、國家機關形象的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