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老師太漂亮了。那種漂亮對我們小孩子來說是不能夠說得清楚的,只知道大人們都那么喜歡我們的燕子老師,男人們看見她有點躲躲閃閃,女人們又親近得有點嫉妒。
那年頭,漂亮的女人就是墻上宣傳畫里工農形象中的農民,但遺憾的是,不是頭發短短的讓風吹著加上白色的亮邊像一把黑色的刀,就是包著白頭巾跟我們南方人的生活毫不搭界,而燕子老師有兩條黑油油的長辮子。
燕子老師瘦瘦的,走路像一陣風,輕輕地就飄過去了。她話不多,說話也輕聲細語的,不像我們村里的女人們,不是哭哭啼啼在跟男人們吵架,就是惡言惡語地打罵著小孩。
現在很難找到我們的燕子老師了,好多好多年以前,燕子老師就出國了,到東南亞一個常年氣候炎熱的國家去了。一開始有很多令人羨慕的眼光,夾雜著一些不好的話語。直到后來我們的生活逐漸好起來,對華僑不再有神秘感了,許多人才知道,原來很多很多華僑在南洋每天多忙多累多省吃多儉用。據說燕子老師就是這樣一種典型,人們對出了國的燕子老師反而轉變了態度,有了不少同情和憐憫,燕子老師在人們的談論里才慢慢淡了下去。
燕子老師一直都沒有回過國。很多年紀大出國探親的人,回來后會講起燕子老師,但沒有一個人說見到過燕子老師。
燕子老師有一天我們可能還會見到,可是,我們卻永遠都不可能再見到阿湖了。
阿湖是我們的班長,他有很多機會接觸燕子老師,因此,他的一舉一動也吸引著我們的目光。我們那一班的同學好幸運,能讓燕子老師做班主任,能每天看著她漂亮的身影。她還是我們的語文老師。我們班總是榮譽班,總是吸引了全校的目光。
我們那時對阿湖總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阿湖太乖了,不僅學習成績一直在我們年級排第一名,而且非常守紀律。他下課放學了也不跟我們—起跑啊,跳啊,鬧啊。可是,該表現的時候他又總能很鎮定地表現。如學校開大會,他總代表我們班、甚至我們年級到講臺上發言。他個子不高,記得讀一年級時,阿湖站在講臺后面夠不到包著紅綢布的話筒,他就肚子倚著凳子爬上去,在全校師生的笑聲中,阿湖站在凳子上發言,硬是用他的鎮定征服了全場。
燕子老師自然是喜歡阿湖的,班里特調皮的老猴背后總神秘地說阿湖是燕子老師的兒子,當然我們是不相信的。
阿湖的爸爸好像很早就在一次什么意外中去世了,他的媽媽成天苦著臉,帶著孩子們拼命干活。阿湖雖說在五兄弟中是最小的,但一放學也得回家幫忙。阿湖學習成績好,在學校許多老師疼愛他,可在家里卻很苦,他怎么可能是燕子老師的兒子呢?
燕子老師的丈夫很帥,好像在外地的一所中學當老師。星期六的晚上,燕子老師的房間門口就會停著一輛很威風的自行車。偶爾,他也會同學校里的男老師打打籃球,那時候他便顯得更加優秀,他個子高,投籃準,動作又靈活,幾個人都攔不住他,一扭一轉,粘在手里的球就飛出去了,中了。場外看球的總會響起一陣陣喝彩聲。有人說,那喝彩聲多半是沖著燕子老師的。
燕子老師小兩口看起來令人羨慕,可他們卻沒有孩子。所以我們都說老侯胡扯,阿湖怎么可能是燕子老師的兒子呢?雖然燕子老師真的很疼阿湖,甚至比阿湖的母親都疼他;雖然我們有時候也想,如果阿湖真的是燕了老師的兒子,那燕子老師的家庭就圓滿了,在球場上八面威風的燕子老師的丈夫就更威風了,但阿湖真的不是燕子老師的兒子。
阿湖跟我坐在一起,但不是同桌。那時候,我們學習的桌凳都是自己從家里搬去的。我們只是把兩張桌子并成了一列。嚴格地說,阿湖用的還不是桌子,是一個紅漆斑斑駁駁的老式的柜子,入學那天他哥哥給他搬來的。一次,老侯就躲在他的柜子里,直等燕子老師點名的時候才突然掀開蓋子爬出來。
我很羨慕阿湖,但有時候也很同情他。我們上課時搞惡作劇下課時追逐嬉戲,都沒有他的份兒。他好像沒有什么朋友,平時總是落落寡合,一副抑郁的樣子,而一到需要他表現的時候他又能激情澎湃。似乎他從燕子老師那里能找到自信,或者說燕子老師能點石成金般地讓阿湖活躍起來。
那年的端午節前,中午放學后,滿村回響著的都是賽龍舟的鑼鼓聲。我們歡欣雀躍著成群結隊地奔跑到村外的江邊,為各自心怡的龍舟隊加油鼓勁,稍大一點的,調皮一些的,比如老侯他們,常常索性跳進江中,游到靠近龍舟的地方潑水。那陣子,阿湖居然能夠超然事外,到燕子老師那里去準備他參加公社朗誦比賽的排練。下午上課前,阿湖會拉我到教室后面的那片菜園角落的芭蕉樹下,演練燕子老師教他的朗誦內容“爹逃回,我娘卻跳澗身亡……”,你聽聽,爹逃回了家的語氣里有沒有很高興的樣子?我娘卻跳澗身亡的語氣里是不是很悲痛啊?燕子老師說一定要在這一句里讀出兩種完全不同的感情……
看著阿湖的認真勁兒,我忍不住偷偷地笑。燕子老師,燕子老師,阿湖就是那樣,開口閉口地總是燕子老師。
在阿湖朗誦小常寶那段《盼深山出太陽》后不久,老侯和我逃課,爬到中學的圍墻上看著滿操場紅旗飄揚召開揭批“四人幫”大會時,我們絕對沒有想到,燕子老師會以另外一種形象出現在我們面前。公社排演《逼上梁山》,挑中了我們的燕子老師扮演張氏——林沖的娘子。燕子老師本來已經就夠漂亮的了,穿上那華麗的衣服,臉上還貼著閃閃發亮的珠片,真是迷死人了。高衙內在舞臺上跑來跑去地追著燕子老師,我們都覺得似乎太真實太可信了,只是那時候,我還不明白老侯為什么總是笑得那樣奇怪。
阿湖只看了一個晚上就不看了,他沒有說為什么,按理他該喜歡的才對。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臺上的燕子老師在家焦急地等待林沖、唱著《望云天》時流出了淚,我才明白,也許阿湖是不愿意看到燕子老師傷心吧?
那陣子阿湖是經常到燕子老師家去的,燕子老師好像在教他唱歌。燕子老師真疼阿湖啊。那次朗誦比賽阿湖在公社獲獎后又到縣里參加比賽,是燕子老師用她丈夫的自行車馱他去的。聽說阿湖的學費也是燕子老師先墊付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沒那么簡單。原來燕子老師的丈夫,那個籃球高手也是會演戲的,他曾經是《艷陽天》里的肖長春,這是大人們說的,我是看不懂那出戲的。他不喜歡燕子老師出演張氏,為此他們還曾經激烈地爭吵過。我那時候想,也許是沒有讓他演林沖的緣故吧?演林沖的是公社派出所的一個公安,公安往腦后捋的頭發總是油光可鑒,我們都認得他。聽說燕子老師的丈夫一直要申請出國,就是他卡著不放的。
燕子老師丈夫的哥哥從國外回家來探親了,村里說要歸還他們家原來的房子。他們出國的事情好像也有點眉目了。
《逼上梁山》還繼續演著,有關燕子老師的風言風語也開始流傳開來。有時候,甚至老侯都會在班里講些關于燕子老師與派出所那個公安的故事,好像是說那個公安應該演高衙內才合適。
燕子老師還照樣給我們上課,還是那樣清脆甜美的聲音,那樣和藹的表情。一直都很敬畏燕子老師的我們,看她的眼光卻慢慢變化了。
我側看阿湖,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憂傷。阿湖是真心關心燕子老師的。燕子老師的傳聞越來越多了,阿湖也越來越沉默了。
我漸漸地覺得與老侯他們在一起越來越不好玩,跟阿湖在一起越來越多了,雖然很多時候阿湖都一聲不吭,但我愿意跟著他。
那天放學后我陪阿湖去菜地里摘菜,阿湖家的菜地在生產隊的魚塘與大江相隔大堤邊。隔斷了魚塘的堤岸有些地方瀕臨崩塌,我們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走。阿湖在前頭,我發現他腳下竟是一雙新膠鞋,那時對我們來講是多么稀罕的東西。
大堤上風好大,江面好寬。阿湖瞇著眼,眉頭緊蹙,臉上的表情似乎很沉重。我不會摘菜,蹲在旁邊看阿湖摘。
聽說燕子老師要走了,你知道嗎?
埋著頭的阿湖身子一顫,抬起頭來:你也知道了?
大家都這么說,要出國呢。
望著綠綠的一池水,阿湖的眼里閃出了淚花。
想著燕子老師平日里對我們的好,想著我們曾經怎樣地以擁有燕子老師為驕傲,沒心沒肺只知道玩耍的我也傷心起來。
而我怎么都沒有想到,那居然是我跟阿湖的最后一次談話。可我們的的友誼才剛剛開始啊。
第二天,我的鄰座阿湖沒來上課。燕子老師有些焦急,但班里沒有—個人知道阿湖不來上課的原因。
下午,空氣很悶,我們朝西的教室滿是陽光,熱浪滾滾。突然,關上了的教室門被撞開了:燕子老師啊……阿湖死了!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燕子老師或許是被那突如其來的叫聲嚇著了,她本能地手一抖,那勉強掛在墻上的黑板的一邊就掉了下來。
我是在當天傍晚時分一個人悄悄去看阿湖的。村里的曬谷場上沒有了往日的喧囂,嬉戲的孩子們少了,顯得空空曠曠。江對面的房子在樹林里影影綽綽,生產隊里的幾只運輸船橫七豎八地停在江面上。那天的空氣中飄著一層薄霧,氣氛非常神秘。岸邊系船只的石墩上,有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那是我們的燕子老師。
我不敢走上前,大家說阿湖就躺在生產隊倉庫墻邊斜靠著的門板里邊,按風俗阿湖是不能再回家的。遠遠地我只看到阿湖伸出來的一雙腳板,那注定會讓我記住一輩子的,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沒有呼吸了的人的腳板。
那雙腳板穿過燕子老師送的膠鞋,因為游泳時不見了那雙鞋,阿湖昨晚一個人再泅到江里找,哪知道晚歸停靠的船只封住了江面,也封住了阿湖……
燕子老師是那么悲傷,我們全班同學都看到了講臺上燕子老師淚流滿面的樣子,聽到了她強壓住悲傷而從喉管里擠出來的嗚咽,那聲音在教室里久久回蕩。當燕子老師聽說阿湖是為了尋找自己送的鞋而丟了命時,昏死了過去。
阿湖的那雙鞋最終是找到了,又被送回到燕子老師手中。
老侯說,燕子老師雖然病了不能再和那個公安演戲了,但人們還記得他們的事呢。老侯還說,燕子老師并且因為阿湖的死得了一個外號——破鞋。
當時,我和許許多多的同學一樣不明白破鞋是什么意思,只是覺得那么叫不好聽,而且總會讓人想起阿湖。何況我知道那雙鞋并不是破的啊,心里就有了一種莫名的憂傷。
兒時那種莫名的憂傷從此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記憶中,無法抹去。即使很多年以后我知道,當時人們叫燕子老師破鞋一點都不真實,我還是走不出那種憂傷的陰影。二十多年過去了,至今只要回到鄉下老家,只要游走在村子里那些低矮、破舊、甚至有些荒蕪的老房子中間時,我仿佛就又回到了童年,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永遠沉郁的童年朋友阿湖,想起那個在流言中消逝了美麗身影的燕子老師。他們的音容依舊鮮活,似乎我們昨天剛剛道別。
責任編輯:楊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