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鬃駿馬

“爸爸。”丫丫指著窗外，說：“我看到了一匹馬。”

好幾天，女兒丫丫總會對我說，她看到了一匹紅色的馬。

“丫丫，別胡說，快睡覺，明天還得上幼兒園呢。”我很累，每次聽見她這樣說，我總是粗暴地打斷她。

女兒不情愿地睡下了，我關上她床頭的臺燈，可是她忍不住又說，“爸爸，我真的看到一匹揚著紅色鬃毛的駿馬。”

燈關上了，女兒被黑暗淹沒，自然，她那匹無中生有的紅馬也消失了。

坐在沙發上，我點上一根煙，深深地吸，重重地吐出去。我想把心里所有的郁悶都吐出去。真他娘的!我罵了一句，沒來由的，我就想罵人!

不久前我和老婆離婚了。離婚時的老婆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潑蠻，老婆屬馬，她把我戀愛時送給她的一匹漂亮的紅鬃馬砸了個粉碎，把我的心砸得生疼，也砸碎了女兒的夢。丫丫嚇壞了，她顫抖著身體躲在客廳一角，眼里含著淚水，在她腳邊躺著一塊瓷片，是殘損的馬頭。

丫丫變得乖巧了，話很少，常常看著窗外發呆，一看就是小半天。我擔心她這樣下去心理會出問題，但是我毫無辦法，我忙碌得就像一只瘋狂的公蟻，為自己和女兒的生活打拼。

女兒保留著那塊摔破的馬頭，她時常拿在手里仔細地看，有時還放在耳朵邊聆聽，仿佛能聽見馬嘶似的。她媽媽曾經告訴她，只要你真心地愛著它，它就會變成一匹真正的紅馬。我害怕鋒利的瓷片會割破她的手指，可搶奪的結果，是她更猛烈的哭泣和更強大的沉默。

“丫丫聽話，把瓷片扔掉吧。”我對她說。

“不!”丫丫倔強地說道。

“你怎么這么不聽話?”我惱怒，力圖從她手里奪過瓷片。

丫丫把瓷片壓在身底，傷心地看著我。“爸爸，媽媽為什么要摔爛它”?沒和老婆離婚時，女兒挺喜歡這只小紅馬的。

女兒把紅馬的碎片放進口袋，去幼兒園帶著，吃飯、走路也帶著，睡覺時就把它放在枕頭邊，看著它。破碎的馬頭還保留著斑斕的色彩，它的嘴大張著，仿佛真的在大力嘶鳴。

“爸爸，我看到了一匹馬。”丫丫看著窗外的夜空對我說。她的執拗讓我困惑。

我岌拉著拖鞋走到窗口，伸頭朝夜空看了看，天上只有幾顆虛弱的星星，此外什么也沒有。

“丫丫，快去睡覺，哪兒來的馬?”我撫了撫女兒的頭，女兒的頭發又厚又密，和我的前妻一樣。她的額頭滲出細小的汗珠，我替她擦去了。我的心不由疼了一下。

“爸爸，我看到了，是一匹紅色的馬，它的鬃毛也是紅色的，它們飄揚著，好看極了。你看，你看!”女兒把手指向夜空，有顆流星拖著尾巴劃過天際，瞬間消失。

“丫丫，那不過是一顆流星，不是馬，聽爸爸的話，睡覺去。”我抱起女兒，把她放到了床上。丫丫眼睛明亮，看著我，興奮地一眨一眨。

我輕輕帶上她的房門。吃力地坐在沙發上。我點上一根煙，深深地吸，再重重地吐出去。我一連抽了好幾根，我想把心里所有的郁悶都吐出去。真他娘的!這次我罵出了聲，低低地，我壓抑著憤怒。

丫丫堅信她看見了紅鬃駿馬，她試圖也讓我相信那匹馬真的存在于虛幻的夜空。我開始懷疑丫丫的腦子是否出了毛病。我帶她去看心理醫生。醫生給她做了很多測試，結果一切正常，丫丫就是一個普通而正常的孩子。我不相信醫生的診斷，最后醫生只好說，這孩子也許得了輕微的妄想癥，讓我多跟她溝通交流。孤獨的孩子更相信童話，丫丫始終認為那匹紅鬃駿馬總有一天會來找她。

我的心情隨著糟糕的銷售業績愈加糟糕了。有一天，當丫丫再次說她看見那匹紅鬃駿馬從窗外跑過時我忍不住動手打了她。這城市到處是喧囂的車流人海，哪有什么狗屁的紅鬃駿馬?丫丫哭了，哭得很傷心，好多天，她再不提紅鬃駿馬的事了。

轉年春天，有一天我帶丫丫去散步，她在前面奔跑，跑得滿頭大汗。我走在后面，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跑到一個街角，丫丫忽然不跑了，她小小的身子定住了，小嘴張著，好像看到了什么令她吃驚的事情。

“怎么了，丫丫?”我問她。丫丫不說話，我只好加快腳步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我看到了一匹馬，一匹披紛著火紅鬃毛的駿馬，它高大俊朗，“撲撲”打著響鼻，踩出清脆的馬蹄聲，朝我們緩緩走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爸爸，馬!”丫丫高興地跳了起來，“我說過，它會來找我的。”丫丫指著那匹突如其來的馬。

果然是一匹紅鬃駿馬。這匹紅鬃駿馬踏著輕快的步伐向我們走來，“撲啦啦”、“撲啦啦”打著響鼻，流水一般的鬃毛被風揚起，清澈的眼里飽含著無辜。無辜仿佛流水，它讓狂躁的心安靜下來。

這匹馬走到我們近前，低垂下它優雅的脖子，它的嘴巴在地面尋找著什么，又自我否定似的搖了幾下頭。丫丫用手摸了一下馬兒的鬃毛，仿佛怕燙似的，丫丫摸了一小下就急忙縮回來了。這匹馬揚起脖子，嘶鳴了一聲，“嘩啦嘩啦”向前跑去。越跑越快，越跑越遠……

爸爸!丫丫叫了一聲，把我從夢里叫醒。我定定地看著女兒，力圖從她眼中看到滿足后的欣喜。丫丫懂事似的抱住我。我眼里一熱，緊緊抱住了她。

“走，好閨女，爸爸再幫你買一匹小紅馬去，和以前的那只一模一樣。”女兒聽了，高興地親了我一口。

我把女兒架在脖子上，踩著輕快的步伐往前走。此刻，我希望自己就是那匹披紛著紅色鬃毛的駿馬。

喧鬧的大街帶著目光向前無限延展，市聲嘈嘈，透出世俗的力量，讓人心中無端生出一些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