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果樹是我家老宅中的一棵樹。每年它都會如期開花、掛果,到秋天我們便可以收獲一樹的果實了。幾十年了,年年如此,雖然偶爾一年它會空花多實花少,但秋天的收獲也足夠大家吃。這是一種北方塞外極普通的果樹,果實有兩公分大小,秋天摘下后,吃起來味道并不好,酸酸的、澀澀的。只有到冬天凍起來吃,才有些滋味。至今我也不知道它的學名叫什么,老村人就將它的果實簡單地叫做果子,或者黃球子、長把子,叫那樹作黃果子樹。我們家的這一株黃果樹,形狀酷似一個V字,樹干由地面起即分出兩個權來,沿著V字向上生長,各自再逐級抽出許多小的樹杈,形成兩蓬繁茂的樹冠,整體看象是手心相對的一雙手,托起樹冠上方的一片藍天;又像是一對親弟兄,一個祖輩衍生的兩條血脈。
去年冬天,我回老村時,母親說二哥要在這棵樹的地方蓋一間房子儲存飼料,他所居住的新房院子太小,養雞的飼料沒地方放。這就需要砍掉這棵黃果樹,但得讓算命先生看一個工夫。在農村,至今還對一些自然物象保持著一種虔誠和敬畏,像蓋新房動工前破土,拆舊屋的時間,都要讓算命先生看個好時辰,一點不敢馬虎。對待經年的大樹,人們也懷有一種敬畏之心,許多幾十上百年的大樹,在鄉村中會被視為神樹,享受村人的祭拜。而我家的這株黃果樹,就是一棵老樹了,在我小時候它就已經枝葉婆娑。據母親講,這棵樹是大哥小時候從北山的王莊子挖來栽的。大哥現在已年過半百,那這棵黃果樹最起碼也有近五十年的樹齡了??骋豢梦迨陿潺g的樹,母親以為也是必須要看一個工夫的,母親甚至還想行一個祭祀之禮。而且也早已托同村的先生看了一個工夫,只待開春時砍樹。如今誰還稀罕吃黃球子呢?砍了就砍了吧,母親對我說,砍了的果樹枝干現在倒有人買,南街徐家的一棵并不粗壯的黃果樹桿還賣了二百元,我們這棵應該能賣三四百元。我知道現在城市的一些飯店中,用來烤鴨或燒肉的就是果木木炭,據說這樣的木炭燒出的肉非常鮮美,后來我曾經在一家高級飯店吃過這樣的果木炭烤鴨,但無論如何也沒有品出果樹的味道。
轉眼春天到了,我所居住的小城,杏花和桃花都次第開放了。騎車從城街中通過,舉步在小區中漫步,滿眼里都充滿著濃濃的春色,時時都可感受到春天的鳥語花香。不禁想起去年,正月十五的一場特大暴雪,徹底凍壞了家鄉的桃杏,那些桃樹和杏樹竟然連花都沒開,更不用說是結果了,那應該是我遇到的惟一一個沒有花香的春天。而今年應該是沒問題了。打電話到老村中,母親說你回來看吧,現在的杏花正開得歡呢!母親知道我愛花,但老村宅院中那兩棵杏樹的花又有什么看頭呢?想一想自己也月余未回村了,母親大概是想讓我回去了。杏樹春天是先開花后出葉的,沒有了綠葉陪襯的杏花,雖然占得春時,但單株看起來怎么感覺都好像缺些什么。成片的杏花自當別論。有一年和一些文友到杏樹之鄉去采風,幾萬株杏樹花氣紛發,綿延數十里,望都望不邊,簡直就是一片云海,那種壯美動人心魄,非常景可比。
坐早車回到老村,走進老宅院中,不禁頗感意外。由于晚回了幾天,兩株杏花已有謝敗之意,樹下已是落英繽紛了。但卻有一蓬更大的更蓬勃的花在迎接著我。這花開得濃烈,開得緊湊,開得意氣風發,開得得意洋洋。花與花相擁相挾著,像張開笑面緊挨著的稚童的臉,你擠著我,我壓著你,親密無間的樣子,將一種純潔和至美展示給你。在花與花的縫隙,充溢著一種初春才有的新綠,這是一種什么綠呢?淺淺的、淡淡的,與鵝黃接近,又泛著一種誘人的光澤,給人的感覺遠不止于色彩,竟有一種輕微的疼痛,是一種疼愛,像面對嬰兒?;ㄅc花、花與葉的這種緊湊這種親密,使整株花沒有一點杏花那樣疏離的感覺,給人的是一種整體的熱烈和喜慶。在花叢中還有成百上千的蜜蜂飛來飛去,它們發出的“嗡嗡”的聲音倒像是花姑娘們之間的竊竊私語。如果我眼前是一幅圖畫的話,那么它也是一幅動感的生氣勃勃的圖畫。
不用說這株樹還是那棵黃果樹,那株本來已在我頭腦中被砍去的樹。原來它并沒有砍掉,它還好好地活著,它還依然將一樹繁花開得這樣熱烈而圓滿。站在院子中,站在花樹前,我一時不知心中是一種什么感情,興奮?失而復得?慶幸?好像都有一些。你二哥不蓋房了,也不用砍樹了,母親對我說。我和母親就坐在老屋的炕頭上,透過窗戶看著黃果樹的一樹繁花。不砍了好,不砍了好,幾十年的樹了,母親喃喃道。原來這才是母親的真實態度。是啊,與一棵樹朝夕相處五十年,也會有感情的,或者說這棵樹已經不只是一棵樹了,而成為母親生命中的一部分。其實對于我何嘗不是如此呢? 黃果子,童年時光中曾經火紅了半個老村的黃果子,如今已經沒人稀罕了。尤其是對于孩子們來說,再也不會去翻墻攀樹偷吃了。黃果子或許只是過去貧困年代水果奇缺的替代品而已,孩子們壓根就沒有真正喜歡過它,如今有了更好更甜的水果,它們甚至連果樹都不屑一顧了。父母因為年事已高,秋天便不再能上樹摘果了,只能將低處的黃果子采摘下來,待冬天凍了吃,高處的便招呼愿意要的村里人摘去。倒也有不少人來采摘,但大多是大人,也有孩子是為爺爺奶奶來摘的。我想他們和父母一樣,冬日的寒風中盤坐在燒得熱熱的炕頭上吃凍果子的時候,他們的味覺一定不只是黃子果那微酸略甜的滋味,一定混合著他們在過往歲月中的種種滋味吧。
將黃果樹當作一樹繁花來養,也挺好的吧!我看著那一樹黃果花喃喃低語,母親神情專注地看著黃果樹,不知聽到我的話沒有。是的,當做一樹繁花來養,當作一棵記憶樹來養,讓黃果樹的花盛開在依然嶄新的春天里,讓黃果樹的果香依然飄逸在豐碩的秋天里,讓黃果樹的味道依然回味在人們的記憶里,不是挺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