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用年輕的生命挽救了別人的生命,父親不是英雄,然而我卻在八月的天堂里看到父親的眼淚。
那天本來是父親回家的日子。母親早早收工回家做父親喜歡吃的手搟面。和面、揉面、搟面,母親做得很仔細。光潔發亮的案板上放著切好的薄紙般的面皮,臘肉和著紅椒炒的酸菜還冒著熱氣,等到鍋里的水沸了再加冷水,最后干脆熄滅了柴火,還看不見父親的身影,日頭漸漸西下,母親不安地出去又進來,不時朝父親回來要走的小路遙望。
父親在離家四十多公里的藏寨教中學,每兩周才回來,每次回來都要走半天的路。每到父親回來的日子,外婆也會早早起來,從掛臘肉的木桿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小塊臘肉,放在紅紅的木炭上燒,她使勁地用嘴吹火,油煙裊裊地升起來,我看見外婆的波浪盛開的臉在那一時刻紅噴噴的一如少女的美好。我們姊妹幾個就守在那兒,看外婆用菜刀輕輕地把燒糊的黑皮刮掉,放在水里,再刮出來的就是金黃香脆的細末兒肉皮粒,外婆把它裝在一個碗里,一勺一勺地分給我們姐弟幾個,還在里面撒上幾粒白糖。坐在太陽底下,我們一點一點地舔著這天下美味,誰也舍不得先把他吃完。
等到日頭偏西父親到家的時候,屋里已經是肉香四溢了。我們打的野菜也大盆小碗地端上了桌子。我們跟父親一起吃飯總是怯怯地,他是我們的天空也是我們陌生的親人。飯桌上父親總是談笑風生,那些關于藏寨的點點滴滴,不同的民俗風情便在飯桌上給了我們。惟一的弟弟總是睜大好奇的眼睛,連飯也不記得吃。我們以為天堂的地方就是那里了。 天上的太陽火辣辣地燃燒,母親和我在炙烤下勞作,割完了小麥再種玉米。終于閑下來的日子,我纏著母親要去父親任教的中學讀書。
記憶中永恒的畫面是和父親去藏中的時候,走了沒多遠。我就對父親說“我要回去”。父親拍拍我的頭說“怎么能回去呢,來,我背你”。伏在父親寬闊的背上,仰望湛藍的天空,一只蒼鷹盤旋,久久。那一剎那的安全感直至永恒。再以后,二十幾年的光陰匆匆,永遠缺失的安全感再也沒有回來過。
父親的寢室、辦公室是和一位姓張的老師合用的,只有八九個平方。在一個師生合一的伙食團里吃飯,飯菜是統一了的,早上是馬茶,鍋盔。晚上也是馬茶,鍋盔。中午是洋芋或炒或煮就著米飯或饅頭。我在那里的半個月里,好像只吃了一次新鮮菜,那就是糖醋蓮花白。我很難看見父親臉上有笑容,我不知道他在奔走什么。每天能看見的是夜里昏燈下伏案時高大的背影,偶爾輔導我的疲憊。只有夜里靜靜地擠在父親窄窄的木床上,躺在父親的臂彎里才能感覺到他離我很近。
所謂的小學就在中學的附近,兩間石頭房子,幾張長長的木板支撐的課桌椅橫七豎八地在那里破敗著,臉膛紅紅的和我年齡一般大的孩子唧里咕嘟的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一身藏裝的老師藏語一句,漢語一句。顯得那么力不從心。我在這陌生的環境里很冷很孤獨,總是一不小心就會流淚。一位藏族老奶奶找到我,從懷里掏出一個熱乎乎的雞蛋,我不記得我是不是把它吃了,只是覺得握著那雞蛋很溫暖。
終于離開了曾經以為的天堂,面對骨瘦如柴的我,母親和外婆眼里有盈盈的淚光在閃爍,父親面對母親的責怪,只是笑著說了一句,“你的千金不習慣啊!”
等待父親回家依舊是我們傳統的節目,我不明白母親為什么總是趕在父親回來以前就連夜連夜地趕活。仿佛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就會有人來檢查她的工作似的。為此我們都心里暗生怨氣,因為我們老是被母親支使著。
每次父親回來的前一、兩天母親就會在大鐵鍋里熱一大鍋熱水依次給我們洗澡,那是我們姐弟幾個最高興的時候,在那個大木盆里撲騰,躲避著母親,打了肥皂的身體像泥鰍一樣潤滑,飛濺的水花弄得母親滿身都是,可是她也不會生氣。她總是笑著對我們說,爸爸可不喜歡臟娃娃,誰不聽話不給誰洗啊。
天已經完全黑了,父親還是沒有回來,家里來了一些父親的好友,母親點燃煤油燈,熱情地招呼著他們,不停地說,今天他爸還沒有回來,你們坐坐。呆會兒他回來了陪你們喝酒,我給你們煮花生。又來了父親學校里的同事和一些陌生人,母親開始懷疑,是不是有什么事兒啊?母親問他們。父親最好的朋友忍不住號啕起來,借著昏暗的燈光母親才發現一雙雙紅腫的眼睛。
一個上面來的人告訴母親:
那天,學校老師帶學生去河對面的學校勤工儉學基地挖洋芋,回來的時候,有幾個學生抄近路,從獨木橋上掉了下去。父親聽到呼救聲后,扔掉手中的鋤頭,朝河邊跑去,在河邊的水面上沒有人。他沿河跑了大約五十米左右,看見了濁浪里有一個飄浮的黑點,于是脫下手上的手表交給了跟著他讀書的小姨,縱身下水后在水里大約游出了二、三十米才抓住那個黑點,父親奮力把他拖上岸,原來是牽學生過河而一起掉下去的老師。岸上的人急著給那位老師做人工呼吸,父親急急地問水下還有人嗎?還有兩個學生,人潮涌動的岸邊有人回答。疲累的父親匆忙轉身,渾濁的河水里,一個學生的紅腰帶在濁浪里沉浮,邊跑邊喊的父親再一次縱身下水,岸上的人已經嚇得目瞪口呆。大概又游了三十米左右,父親終于抓住了水里的學生,他拖著那學生吃力朝岸邊游過來的時候,已經筋疲力盡。當父親在正值漲潮的濁水里奮力托起學生向岸上求救的時候,岸上的人竟然慌作一團,才去找竹竿搭救,危在旦夕的生命等不到人心的冷漠,一個濁浪卷起,吞沒了我年輕的父親。
從此天塌下,在年僅二十九歲的母親身上。守在三間沒門沒窗的泥巴房子,聽著黃狗徹夜的哀叫,屋外大雨傾盆,屋內千瘡百孔,用來接雨的盆子和大大小小的碗擺滿了房間。外婆木訥地看著女兒身下的那一窩兒女地擠在地在一張大木床上,床的上方用油紙鋪著,上面已經注滿了雨水,外婆拿著一個缺邊木碗顫顫巍巍地把雨水從油紙里舀出來潑在門外。從屋頂滲下的雨水不時打在孩子熟睡的分明還留著淚痕的臉上,母親臉上的淚水很麻木,空洞的目光里沒有任何內容直直地望著前方,靈魂好像已經到了天堂。
父親是一個月又四天才從河的下游大概十多里的地方浮出水面的,靜靜地浮現在河灣里。和父親合住的那位老師流著眼淚把父親從河里拉上來,放在干凈的鵝卵石上。
那是我用一生也不能忘記的場面,父親魁梧的身軀在水里泡了一個多月以后,更加粗壯,渾身裹滿白布。我走到他面前的時候,我看見有黑紅的血正從父親的鼻子里流出,浸紅了雪白的布匹,十歲的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心如刀絞。父親再也看不見襁褓中女兒的眼淚,看不見柔弱妻子無助的雙肩不能承受之重。大家攙扶著沒有讓母親去看,蒼白憔悴的母親不止一次的暈倒,不敢想像再看見那個場面會有什么樣的意外出現。
父親是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出殯的,記得那天晚上好像有小雨,淅淅瀝瀝的。七個或者是八個人抬著黑色的棺材和著夜色沿著近乎筆直的石梯一點一點移向公墓,母親牽著我在黑暗里蹣跚。在這無邊的夜色里,在手電筒的照明下葬了我們的整個天空。
上面下來的人在我家住了一個多月,他們安慰母親,說父親的一切他們都會處理好,材料已經上報,會批為烈士。
埋了父親以后,我們就活在了期待中。外婆的眼睛有些看不見了,母親也開始了著急,等來等去的一紙結果最后竟是因公犧牲。母親傻了,出車禍,醉酒而亡的人都跟父親一樣享受因公。心如死灰的母親懷著最后一線希望,找到上面的人問,他們熱情地接待母親,真誠地解釋說,那么小的學校出了三條人命,不敢上報,希望母親能夠理解。當眼淚和抗爭遭遇了權利的時候,只好為生存讓道。孤兒寡母在顛覆的天空里暈頭轉向,難道真的是一頂小小的烏紗就會泯滅一個人的良知嗎?
失去父親的那一份疼痛,久久地占據著我的心海,每次看到父親留下的那些教本,我總情不自禁地撕下來再粘上去,最終支離破碎。撕下的頁面上我用黑筆寫滿了“回來”,母親看見了,再一次傷心欲絕。她收好了父親的兩箱書,放在我所不能及的地方。
父親離去二十四年了。
我們在父親離去的日子里成長、成家,忙碌的生活。偶爾在一本縣志里讀到關于父親的記錄,簡單地寫著姓名,年齡,八二年秋搶救學生去世。麻木的心再一次被刺痛。
父親,這些年我們為您重壘了墳墓,立了碑,把你的門外打理得很干凈。當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紀念你的時候,其實我知道你要的不是這些。
風卷起小城滿地的碎屑,和著飛雨攪拌著我陳年的記憶,往事,沉甸甸。七月要半的季節,我在傳說的節日醉過,哭過,可依然要生活下去。只是,那逝去的靈魂,在天堂,能永久地得到安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