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深處聽蠶歌

一

沉甸甸的山村秋色，被一把把鐮刀駕馭、征服。稻子、豆菽和高粱便乖乖地騎在一個個鼓突的肩膀上，讓寬厚而精瘦的脊背馱回屋檐。

來來往往的山風(fēng)突然發(fā)現(xiàn)嬌羞的色彩，似乎在一夜之間突然淡去，緊緊追到家家戶戶的門檻邊。從一扇扇窗口進跳而入，發(fā)現(xiàn)一間間寬大的屋子里，在竹木構(gòu)成的高高架子間，一疊疊、一層層橢圓形的簸箕里，那一個個胖乎乎、肥嘟嘟的蠶兒們受到了驚嚇，不約而同打起了冷戰(zhàn)，輕輕地搖擺著憨笨的身子，敏捷地伸起脆弱的頭，那抵抗的神態(tài)，讓人頓生憐憫，卻無法聽清它們抱怨的聲音。

蠶兒在窄窄的簸箕里相互擁擠著。試想群起暴動的蠶兒們，以相互擁抱的力量，堅定了他們躁動不安的表情。在秋風(fēng)的觸摸下，只能傳遞著與生俱來的冰涼體溫，又非常團結(jié)地互相溫暖起來，忍辱吞聲的驚慌失措，卻讓站在一旁的哥哥姐姐們憨笑起來。隨即輕輕關(guān)好木窗，將涼颼颼的秋風(fēng)驅(qū)出門外，趕緊拉亮電燈或點亮燈盞，讓微弱的亮光增添一片溫暖的氣息。

二

漸漸放慢腳步的山村父老，不得不傾向并親近秋天的蠶事。秋收之后的蠶事，便成為一項尤為重要的工作內(nèi)容，鄉(xiāng)親們都說，春蠶的命最好，夏蠶的命一般，秋蠶的命里多兇險。只因秋風(fēng)的放蕩，秋雨的折騰，秋蠶在鄉(xiāng)親們的百般呵護下，眼盯著一天天長大而歡喜不己，在興奮的隱秘中，一些憂慮又一天天集聚起來。為解決蠶的溫飽問題，一家老小不得不早起睡晚，精心伺候蠶兒健康成長的生命，希望順利掛果成繭的愿望十分強烈，背著背篼急切地穿行在崎嶇的山路上，走在田野之間，搜尋那一張張薄薄的桑葉。

秋蠶大眠之后，食量便陡然增大。喂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讓多親們顯得特別忙碌。要在那短短的幾天里，把蠶兒準時撿到簇朵上，讓它們無怨無悔完成吐絲結(jié)繭的生命歷程。如果蠶兒掉食跟不上，無法按時補足糧食供給，延緩個三四天，再遇上幾天的秋風(fēng)秋雨，會給營養(yǎng)不良的蠶兒造成并發(fā)的疾病。這些憂慮，又是鄉(xiāng)親們心頭的陰影。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們不再頻頻串門，除留下一個人在家照料蠶兒之外，其余人便到山前山后去緊急尋找桑葉。往往在這個時候，有些鄉(xiāng)親們就撕掉憨厚老實的面紗，當起了“盜賊”，悄悄鉆進別人的地里，慌慌張張正把摘下的桑葉往背篼里猛塞時，突然從不遠處的竹林里冒出吼聲：是哪個在偷我的桑葉，你，你……定睛一看，那個人快速沖過來了，驚懼的神色無法馬上鎮(zhèn)定下來，只好就地暴露原形。對視一看，爽朗的笑聲打破了緊張的情緒，心里不再覺得難受，臉上也不再有尷尬的表情了。

“哎呀，才是你老表啰。”“哦，你老表快到屋里喝茶，把午飯吃了再去摘，那邊田埂上還有幾樹桑葉喲……”那份熱情呀，簡直不擺了。只一袋煙功夫，菜也炒好了，端上桌一看，雖不多幾個，還有兩碗臘肉呢，酒也是剛從小酒廠打回來的。秋雨飄飄，鄉(xiāng)情濃濃。端起灑杯，話匣子也就自然打開了，對今年又是一個好收成高興得連喝三杯不說話。“正說把谷子收割到屋，裝進倉里呢，哪曉得天氣突然變臉，又給老子下起了綿綿雨，對蠶兒生長的影響好大喲，老表你說……”

在鄉(xiāng)親們心里，養(yǎng)蠶是立竿見影的經(jīng)濟收入，苦是苦點，養(yǎng)蠶來錢快，再累也值得!在那幾天里，許多鄉(xiāng)親為桑葉巴酒巴菜的事，從沒間斷過。

秋蠶需要恒定的溫度，防潮防溫防病是鄉(xiāng)親們最頭痛的事，按時給蠶兒吃桑葉是一家人最忙的時候。就說中午，外出找桑葉的人也陸續(xù)回家，把大簍大簍的桑葉倒在已鋪在屋子中間的塑料布上。讓風(fēng)吹干水漬，又不能吹久了。按理要用毛巾擦干凈，眼看時間已來不及了，把早已準備好的米面撒在桑葉上，輕輕翻動均勻后，才撒給蠶兒吃，旨在為蠶兒利濕。這時，只見蠶兒們伸長脖子，翹起嘴巴昂頭不停地東張西望，那可愛的憨態(tài)，樂得鄉(xiāng)親們手中的桑葉情不自禁滑落下去。頓時，一陣陣節(jié)奏鮮明的聲響彌漫開來。

不知是蠶兒在追擊著時間，還是山風(fēng)追趕著蠶兒的生命。白天漸漸短了，厚實漸涼的夜幕很快降落下來了，寂寥的夜風(fēng)又貿(mào)然闖入子夜的山村。此時，一盞盞燈次第閃亮在鄉(xiāng)村的木板房里，暈紅的燈光透過一扇扇木窗，使黑色寂靜的山野倍添一種祥和的色調(diào)。被囚禁在舒適寬松的簸箕里的蠶兒，依舊上演那貪吃的嘴臉。在明亮的燈光下，只見一個個直腰挺立、一個個勇敢的擠來擠去、一個個賣弄著強勁力氣、一個個越過警戒線懸掛在簸箕邊、還有一個個性格急躁的蠶兒們，像戰(zhàn)場上的士兵一樣匍匐向前、無畏無懼跌落在地；有的命懸一線、危在旦夕；有的強忍疼痛、艱難地求生爬行；有的幸好被其他東西擋住，蕩起了秋千；有的蜷縮著一動不動，怪可憐的。

三

甜甜蜜蜜的呼嚕聲、夢囈聲。總是被操心大瞌睡少的婆婆爺爺們一聲吆喝喊醒：雞快叫了，你們快起來喂蠶幾啰。帶著咳嗽的聲音給鄉(xiāng)村夜色注入了勤勞的氛圍。于是，一家人翻身下床，大娃細崽，一高一矮圍攏在高高的蠶架下，被眼前蠶兒們饑餓的神情趕跑了朦朧的睡意。先是快速抓回逃跑的蠶兒們，便急急忙忙把桑葉撒進簸箕里。再細心觀看那些頑皮的蠶寶寶，有的翻身爬在葉面上，一副獨霸江湖的樣子；有的橫跨在兩張桑葉之間，想阻擋其他伙伴而只顧自己搶食。一個個貪吃的丑態(tài)和霸氣的神情，成為一家人喜悅之中高言低語的龍門陣。

驟然間，沙沙般的雨聲響起，漸漸密集起來，如天籟之音。繼而，寬大的屋子里響起了蠶兒咀嚼桑葉的聲音，如小巧玉手在琴鍵上舞動的聲響，越來越明朗起來了，這細軟而激切的旋律，融入了山村夢鄉(xiāng)中的脈搏。現(xiàn)在想起那些夜晚里的蠶事，讓人不得不歌吟花蕊亂飛、風(fēng)蝶撲面；或黃鳥立枝、白魚跳波；或歌吟一蜂，一云一月，是多么純美的意境!鄉(xiāng)村秋夜雖心如止水，卻也是閑適寧靜中一段真實的往事。

四

忙碌在燈光下的身影，一雙雙鞋底在屋子里，來回轉(zhuǎn)動的聲音，給雞籠里的雞群造成了時間的幻覺，打擾了那些睡意酣甜的雞崽兒，先是一只膽大的公雞撲騰起翅膀，喔喔喔地放聲高歌開來，驚醒了隔壁的雞群，又馬上傳遞到幾根田坎外的雞群，真比流行感冒的傳染還要快。漸漸，不約而同鏈接成山村夜色中的交響樂曲。

撒進蠶簸里的一張張桑葉，被身強力壯的蠶兒們掃蕩個精光，當蠶兒們漸漸安靜下來的時候，鄉(xiāng)親們才伸伸酸痛的腰身，走回床邊就寢。聽著屋外此起彼伏的雞鳴聲，樹葉婆娑的聲音，似乎秋風(fēng)也因寂寞難忍，狠勁地撞向一把把門鎖。

也許，當這些蠶兒急速地走進屬于自己的世界之時，鄉(xiāng)親們的夢鄉(xiāng)中，也就清晰地呈現(xiàn)出了一幅蠶兒晝夜吐絲忙碌筑巢的情景。在這秋色深處，鄉(xiāng)村的心事又被“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吟唱所覆蓋。當鄉(xiāng)親們的守望在結(jié)出一顆沉甸甸的繭子后，潛伏在村莊背后的冬天，也就乘勝追來了。

責(zé)任編輯：趙正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