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散文家史小溪,無論從年齡上看,還是從散文創作的審美界定上看,都可以算是我們這代人的前輩了。因為閱讀視野的關系,雖然他的散文在國內散文界已經是聲名遠播,但是,系統全面地閱讀他的散文,卻是最近幾年的事。正是由于史小溪對于我來說,是兩種意義上的前輩作家。在所謂“新散文”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崛起之后,我本人的散文創作也逐漸地被人們劃定為“新散文”。雖然我們都在從事散文的創作,但是我們又仿佛是分別在兩個“陣營”中,在創作理念、價值取向、表現手法等許多問題上都存在著很大的不同。況且,目前很多年輕一代的散文作家,因為某種意義上的反叛,很少對前輩作家的作品感興趣。這種基于年齡和文學理念之上“代溝”容易形成創作者之間的隔閡。然而,在這種人為的遮蔽之下,史小溪的散文,憑著扎實的文字水平、真摯的情感抒發、生動活潑的地域特色,如同一壇老酒,越來越讓人沉醉。有實力的作家,無論時代的潮流在怎么變化,他總會以自己的獨特魅力,吸引著人們強烈而持久的關注。老作家碧野在談及史小溪時曾指出:“他的散文力求突破和超越,充滿對西部的崇尚和對西部艱難生存的描述,充滿對生命本體的歌頌,執著地尋找人生的彼岸。可以說,對民族文化背景的思考,對‘形而上’精神世界的終板探尋,是他后來寫出的散文的極明顯的追求”。(《扎根厚土骨傲文清》:《新潮時報》1995年1月15日)與此相對照,新生代作家劉志成則對史小溪散文作出如此的評價:“以沉著厚實,以蒼涼熱烈,準確的找到了西部散文的坐標,從20世紀80年代迄今中國散文的跨度史中,史小溪一直保持著第一流散文家的氣度和個性……他的散文既蘊含了人類的終極關懷,也促成了散文從柔媚向剛健的轉換。這是史小溪對當代散文的一個開拓性的貢獻”。(《響徹高地的大音》一史小溪和他的散文創作;《草原》2005年7期)史小溪用自己的文字,為中國散文界提供了眾多的成功文本。但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理論界對他的散文進行的理性分析和研究,卻是顯得非常單薄和蒼白。
一、史小溪散文的地域意義
多年來,史小溪一直居住在他的家鄉陜北。新時期以來,陜北這個地理名詞,始終被濃烈的政治色彩所籠罩著,中國革命在那里成為熊熊烈火,人們對于陜北的印象,往往是與革命圣地聯系在一起的。陜北的延安、窯洞、寶塔山,甚至于信天游、白羊肚手巾都被賦予了一種強烈的革命色彩,被人們懷念著、向往著、敬仰著。而史小溪的散文,卻從文學的另一面,告訴人們,那一片被延河水滋潤著的土地上,蓬勃生長著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原來也是那樣的令人神往。比如,史小溪的散文《野艾》里,野艾作為一種陜北高原的野生植物,史小溪選取它作為審視對象,與陜北人的生存態度,性格特點形成了默契的映照,彼此在品格上的輝映,實現了物——人——物一我相輔相成的對應。由此,我們看到的是以野艾為載體的表象背后,所隱藏著的大量的與陜北人生活緊密相關的生活情節與場景。在這里,史小溪不動聲色地對陜北人的生存理念、向往態度進行了隱秘、斂藏的闡述。而在他的另外一些散文里,大量對陜北的生活場景、自然風景、人文習俗進行了細致描寫與展示。比如,《高原草木圖》選取了陜北特有的幾種植物,進行描述,進而展示它們與陜北人的現實生活所構成的各種關系。同時也展現了史小溪散文創作中由物及人的獨具匠心。而《荒原蒼茫》里呈現的晚秋高原,卻又把陜北高原的荒涼、粗獷、堅韌、表現得淋漓盡致。《荒村》把重點放在對往昔村莊里生靈們的本色生活,及其在世態轉變過程中的種種境遇的描述上,表達出某種發自內心深處對世事變遷后的無奈與嘆息。與此相對照的還有《北地春韻》,生動描繪了一幅山谷春晨的犁耕圖,充滿生機的陜北高原,在黃土高原腹地里,一種血液流淌在高原上延續著黃河文明。也正是這種生活狀態,在農耕背景下,陜北高原人始終保持著一貫的生存方式。同時,史小溪在他的散文里,大量引用了趣味橫生的陜北民歌,使得陜北的味道,不斷地彌漫出來。我想,如果沒有史小溪這些散文,我們對陜北的印象還會一直停留在充滿了革命氣息的陜北。陜北、延安以她的革命歷史燦爛輝煌而受世人矚目,但是,誰也不能否認,革命意義上的陜北,正是因為它的革命色彩,天南海北的人們,以客居者的身份向我們介紹著陜北,使我們難以更廣闊地看到她原生態的本土特色。基于此,史小溪文字里的陜北,有著一種特殊的意義。他讓陜北在公眾視野里,呈現出了真正的鄉土味道,陜北人內心里的鄉土味道。
史小溪的散文,是陜北人寫陜北的散文。這就使得他的散文作品能夠更加精確地切入到陜北人的心靈里去,寫陜北人關注的事物,表達陜北人想說的話。因此,史小溪的散文,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承擔了陜北底層民眾代言人的角色。進而,在他的散文作品里,我們可以看到陜北人的精神狀態和思想情感。這同時也是史小溪的散文能夠在國內散文界獨樹一幟的主要原因。史小溪的散文代表作《黃河萬古奔流》、《陜北八月天》、《陜北高原的流脈》、《獨樹》、《月夜,夜鶯聲聲》、《喙聲永不消失》等,一經面世,便受到散文界的極大關注,并隨之被編入各種專業選本和大、中學閱讀教材,成為國內散文界推崇的經典作品。仔細品讀這些篇章,可以看到一個非常明顯的特色,就是史小溪在這些作品里呈現出了作品細致描寫時無處不在的親歷感;呈現出了陜北高原上的人們,在那一片土地上生活的原色;呈現出了陜北人寧靜、執著、本色的精神狀態。而所有這些呈現,都是架構于史小溪多年來一直傾心、關注、融于陜北腹地的生活經歷,這種經歷。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是一種得天獨厚的素材占有。他深刻、準確地把握住了陜北人對生活、對生存、對社會、對人本身等諸多意義上的地域性見解,并且在某種意義上,已經上升到了哲學的層面。而這些見解,只有長期的滾爬生存其間,甚至于世代相傳的心靈濡染,才能夠把握住這種地域意義上的人文價值取向,從而實現對于地域性思想情感的再思考。在關照一群人的內心世界的同時,進入更深層的思考。對于史小溪來說,這正好是一個無以倫比的優勢。他這天生的陜北人,他的身上也流淌著陜北人的血,這就使得他可以在散文展示與地域心理特征之間找到一個切入點,準確地找到立足地域特色的散文述說方式。另外,從大的范圍來看,地域性散文作為散文群落中一個龐大的族群,它有著相當高的準入門檻。一個散文作家只有對某個地方具備了深刻的理解之后,才可能實現到位的敘說與表達。而史小溪作為土生土長的陜北人,他天生就具備理解陜北的品質,加上他扎實獨到的敘說本領,這使得史小溪的散文成為陜北民間的存在與思想感情的外在呈現,也就成為了現實。通過閱讀史小溪的散文,也就了解了陜北的一個側面。這,也就好比是通過閱讀賈平凹的作品可以了解商州,閱讀莫言的作品可以了解膠東高密一樣。
二、史小溪散文的審美價值取向
外部世界的運動不斷生成各種事物,并使其發展變化,而作家的任務,就是在與他所處的外部世界保持適度的距離的前提下,采取適合于自己的方式,再現外部世界,或者在外部世界的映照下構造一個新的內心世界的對應物。而這種再現或構造,往往極具作家自身的個性與特色。每一個嚴肅的作家都會對自己的文本審美進行定位,并在此基礎上逐步形成具有標簽意義上的審美建構。通過一定數量和一定質量的文本展示,建立起個性化的審美體系。這種審美體系一旦形成,訴諸于作品的外在形式,也就形成了作家自己的所謂文風。史小溪的散文,沒有例外地也經歷了這樣的過程。在大量地閱讀了史小溪的散文作品之后,筆者認為,他的散文作品,在審美價值取向上,至少有著以下幾個方面特點。
1、涌動的激情。史小溪是我有限的閱讀視野里少數幾個具有高漲激情的散文家之一。他的激情除了與絕大多數作家一樣保持著綿長的創作沖動之外,很明顯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他把他的激情體現為對文字符號的選擇與錘煉,使其作為一種具象,融入到了文本里去,體現在了文本的內涵與表象上。讓我們在閱讀他的散文的時候,甚至可以從字面上直接地感受到他對于陜北那片土地的深情與摯愛:
風順著山谷舒卷地自由自在地彌漫,你不由得不停下腳步,掐一枝野艾,聞聞,會像第一次才發現似的小聲叫出聲來:呀,好香!然后把它輕輕地放在手中珍愛地搓揉著,流連忘返地在那兒久久徜徉。
——《野艾》
看著粗獷的腰鼓,聽著自由自在的酒曲。游人呵,你盡可以領略陜北人身上所凝聚的那種古老而偉大的精神內涵;你也盡可以讓你那些神奇而浪漫的想象力自由馳蕩。是的,黃河流域這塊遠古而博大的土地啊,軒轅浩氣,華夏始祖,開創江山,拓土萬里,最早開拓了這片疆土呵!于是,大禹的部落,鎮臥狂流,鑿通了泛濫而災難的黃河古道;偏遠的黎民,斬山滅谷,修筑了氣勢壯闊的秦直大道。仰韶文化在這里孕育了古老悠久的信天游,粗獷的腰鼓、秧歌舞、新月形的窯洞,柔美的窗花……成熟的八月,一部神奇的書!八月完成了一幅光閃閃亮錚錚的偉大的陜北自我畫像呵……
——《陜北八月天》
巨大的破冰期,高原的冰河解凍了!
春流滾滾,春潮融融。晶藍的透亮的冰塊在淡黃的洪流中翻攪著、碰撞著、角逐著、裂變著,雜亂無序地漂流。站在河岸,仿佛整個宇宙都在轟鳴,喧響,騰躍,震蕩。
那是一種靈魂的悸動和吶喊。
那是一種噴吐蒼茫博大的浩氣和猛志。
那是一種不甘失敗而不悔的搏斗。
此刻,春流帶著不可褻瀆的神圣與無所畏懼的膽略,帶著放蕩不羈的粗獷和野性的活力,雄心勃勃,桀驁不馴,縱意馳騁。
——壯哉!美哉!雄哉!
——《北方的冰河》
通過他的文字,我們可以感覺到他火熱的激情,這是一種親密的貼近。而這種貼近,沒有深沉的熱愛,那也不是輕易能夠體現出來的。正是這種熱愛,使得他能夠把陜北高原上的每一個細節都貯存在自己的內心里。一旦受到某種觸動,這些記憶就會被激活,成為創作的靈感,在他的激情里成為滾燙的文字,呈現在我們面前。
2、渾厚的粗獷。在史小溪的散文文本里,我們看不到陰郁、消沉、頹廢的色彩。他眾多的篇章始終保持著一種成熟的粗獷,而這種粗獷里,隱藏著的是一個地方的歷史沉積。事實上也是這樣,黃土高原作為黃河文明的搖籃,文化氣息已經滲透到鄉野里的日常生活中去了。史小溪散文里的粗獷,正是秉承了陜北文化里存留于民間的本身的粗獷。在他的散文《黃河萬古奔流》里,他所抒發的思想感情是激昂奔放的,滿篇洋溢著雄性的激情。他所描寫的景物是堅硬沉實的,無論巖石、激流、古船、艄公,還是歌謠、史記、傳說,都在迸發出一種粗獷,甚至是粗礪與狂放。《陜北高原的流脈》則是通過對陜北人文傳統與地理風物的認知與探求,在對陜北壯闊蒼涼山河進行呈現與展示的基礎上,講究的是人性化的地理與地理化的人性在同一個空間上的統一。而這種統一的結合點,就是二者具各了粗獷性的人文特征。史小溪的散文里同時還呈現出一種沉實,這讓人在閱讀他的散文的時候,不由得感嘆,史小溪是站在陜北高原的土地上寫自己的散文的,植根于土地,并且是自己的母土,面對黃河腹地綿長的歷史、繁雜的日常生活,史小溪的散文寫得扎實而厚重,讀上去總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著名作家金肽頻曾撰文指出:“當前以文字取悅于眾,以文學作為某種歌唱和現實訴求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將文學及其作品視作自己‘敲門’進步的階梯,由此導致他們離真正意義的文學越來越遠。于是,當我們來尋找既有生活本色又有獨個性的作家時,就如在沙灘中尋金一樣困難。但史小溪的散文就大不一樣了,因為他散文的‘陽光’不但純樸,而且寬闊、堅硬,閃出一種質的光芒,讓我感到眼睛發痛進而豁亮”。(《大散文的放牧者》,載《人民日報》2004年11月14日)本人認為,對史小溪散文的理解,更多的應該透過他對陜北“風情”的述說表象,把握其內在的文化本質。因此,史小溪的散文,雖然在描寫一個地方的景物與場景,但更多的是在尋求和挖掘陜北潛在的人文精神。比如《野艾》、《豆角絲絲》、《山,河的蒼涼》《北地春韻》、《陜北八月天》等等。
3、樸素的寫實。史小溪的散文,文本語言里充滿了干凈的氣息,如同一塊白羊肚手巾,也許上面有著塵土和汗垢,但那是溫暖的生活的氣息,樸素、自在、本色。這樣一種特征,在很多地域性很強的作家的作品里,也是存在的。對于故土的述說的回顧,往往是不摻雜色的,它往往會導致作家作品也以本色的形式展現出來。史小溪散文里的這種樸素,同時也證明了他對故鄉的審美價值認同,像陜北人一樣,真實而且實在,不作太多的修飾。寫實在散文里一直占據著很重要的位置,而在地域散文里,寫實卻能夠讓我們更加透徹地對一個地方進行清晰的洞察。在《暖窯》里,陜北民俗在這篇散文里,得到了充分地展示。順著文字的延續,我們看到的是,作者漸漸退場,隨之出現的是陜北民居里的生活再現。作者絕少對情節和場景作點評,‘仿佛是一只旋轉著的陀螺,手里拿著線的人,已經成為旁觀者。“肉香彌漫了整個窯洞,三個窯洞的炕上都擠滿了人,還不斷有人打著唿哨帶股風進來,主家現在端上來熱騰騰的油糕,一道道好吃的飯菜肉食。大伙像原始部落狩獵歸來那樣席地而坐,同樂共享美餐,盡情吃喝。那豬肉粉條吃得哧溜溜響,南瓜籽嗑得‘乒乓’的,紅棗嚼得有滋有味,稠酒燒酒喝得醉醉攘攘”。這里的不作修飾,卻把作者自己的情感排除在外,使人們清楚地看到了一個地方的真實存在。在他的系列散文《陜北的樹》里,這些樹都是與特定的人相關,樹與人之間的往事,使得他的述說不斷地接近事物的原有色彩,文字的敘述在平實地進行著,只有在文字結束之后,才會透過文字的表象,在深層次的思緒里沉湎:“爺爺喜歡老神樹,父親也喜歡老神樹。當下地路過老神樹,我常見他佇立樹底用手指細細比量著,或凝神久久望著。……蒼天保佑,老神樹又活了下來,,依然是那般蔥郁,那般粗大,那般自傲,那般偉岸。煞有介事給人們流傳著種種深奧莫測的謎。我只記得,在那殘陽如血,各種金色、橙色、紫色、柔和而令人傾倒的美麗光線輻射著老神樹的時候,父親從田間歸來,每次逡逡巡巡總要到老神樹前,像從前那樣用手指比劃著,掛量著”(《神樹》)。“……村民們雖不能盡解其間意,但那言辭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的:那獨樹,是不可撼動的。村人都稱道,三爺說得在理,這么廣的地,還不能容下一棵樹么!只有七爺在背后惡習狠狠地啐了一口:驢屁,惡樹為何不剪除?老子有一天要連根把它剜絕”(《獨樹》)……所有的這些文字,說的都是村子里的樹木,但是正因為它們在村子里,往往與人的活動相關,“內容積淀為形式,想象、觀念積淀為感受”,(李澤厚:《美的歷程》)特定的人與特定的樹,也就構成了特定的恩怨。
4、奔流的哲思。史小溪的散文,是極看重精神內涵的。其一,他總是在通過文字的敘述中,不經意地放進一些引人思考的東西。“藝術的主要作用是再現現實中引起人的興趣的事物”。(車爾尼雪夫斯基:《藝術與現實的審美關系》)這對于讀者來說,就需要眼睛與大腦緊緊地結合在一起。在閱讀他的文本里所提供人物、事件、場景、動作的同時,還要注意到他見縫插針雕設的“龍睛”。而這些片言只語,又往往為我們了解他的內心世界提供了另外的一個入口。比如,在《荒村》里,在展現了荒村里的人們種種生存環境和生活態度之后,他說:“荒村,正是不甘失敗尋求生存的人類一支源遠流淌的血脈”。在《旱柳》里,他講述了早柳的種種特性之后又說:“三月,當鄉村柳笛兒到處歡鳴時,叫人不能不想到旱柳與人的生存依賴是多么密切啊!”在《延河,遠去的延河》里,他先說:“谷雨節過了,八天天過了,一度春種秋收,同代人都遠走高飛了。剩下悠長悠長的秋夜,我難挨地聽著孤罹唳過寂靜的星空”。緊接著,他寫道:“長天這么遼遠,闊廣,它為什么哀鳴呢?它和我一樣,頭上也圈著緊箍咒么”?如此種種,史小溪在他的文字里,總是會把人們的思想再往前送出去一步,讓人琢磨到更多的東西。其二,在史小溪的散文里,還有一些篇章,如《思想者》、《歲月高地上的太陽》、《透過沙文主義的帷幔》等等,則直接把哲理和思辯作為主要目標來闡述,這就很接近當前人們津津樂道的文化大散文的范疇。其三,與很多散文作家不同的是,史小溪的信札和隨筆,也是史小溪作品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發表在《長江文藝》、《海燕》等報刊上的給散文界同行的信札,其實也是具有很高的藝術水準的散文作品,并且,通過這些信札,史小溪的思想表達得到了極大的解放與激發。在信馬由韁和海闊天空之中,表達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文體的束縛。他的思想空間得到擴充,實現了淋漓盡致的言說。他給陸衡鷹的《南國紅豆最相思》深刻地剖析了自己對藝術史觀、對人生價值、對歷史古跡的獨到見解。他給余繼聰的《何處情深似滇中》則闡發了自己對于立身處世、文人氣節的理解與實踐。他給老作家袁鷹的《八月的收獲》,結合自己創作《陜北八月天》時的一些所思所想和不安的心情。可以說,在當前的作家中,把信札看得如此之重的,還很少見。由此可以想見,史小溪是怎樣一個嚴肅認真的人。
三、史小溪散文的現實意義
如果把史小溪的散文放到國內新時期散文創作的大背景下去觀照和審視,不難看出,他和他的散文所處的境地,是一種讓人尋味的狀態。
1、史小溪散文的入世情結。
在新時期國內散文創作的大環境里,隨著社會生活不斷地走向繁雜與豐富,散文創作記錄時代變化與發展的功能也漸漸地凸現出來,眾多的散文作品從千差萬別的角度,切入生活,關照生活與現實。因此,新時期以來的散文也就出現了從內容到形式上的真正的百花齊放。縱觀史小溪的散文,可以看出一個很明顯的特征,就是他始終把自己的視線和觸角投向剛剛過去或者正在發展變化著的現實生活,體現出了強烈的入世態度。史小溪的散文,在一定意義上講,它們保存了陜北鄉村在世紀的交匯點上大約二三十年之間的原始風貌。他的,《荒村》表達了對陜北鄉村現實生活的強烈反思;《草店行跡》以旅途觀察的方式,存留了特定的一個群體的生存狀態;《雪路,一對摩登青年》從偶然關注的角度,體察到了一個時代悄無聲息的變遷;《大陸第一口油井的地方》用以小見大的手法,追溯了中國石油業發展的縮影;《江上纖夫》在凝視與駐足中,感悟了一種生活方式的執著與艱辛。他給碧野的長信《山長水闊延伸著我的思念》坦開胸懷,表達了自己對一群作家和一個時代的直白見解。更值得一提的是,史小溪的很多隨筆性文字,則是直接地把視角投向千變萬化的現實生活,對隱藏在紛繁復雜的社會現象中的非典型事件進行了剖析。《奇怪的圈子》用反諷的筆調,對孫悟空大鬧天宮中的經典情節再度進行濃縮演繹。敘述了孫悟空取經途中所遇妖怪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天界“高層人士”“身邊的人”,因管束不嚴而下界作怪的,讓孫悟空吃盡了苦頭,從而發出“原來是這件寶貝!當初打著老孫的是它,如今下界張狂的還是它,似你這老官,縱放怪物,搶奪傷人,該當何罪”的感言。《被彈高的“座次”》一文,通過不同的人們對待會議、合影過程中座次編排的不同態度,揭示了國人心里嚴重的官本位思想。通過這些文字,我們可以清晰地把握陜北農村在那一個時期的各個層面。相比于同時期某些以書本搜尋、書齋冥想和歷史掌故為指向的散文創作,史小溪散文的意義,除了為我們提供了個性化的散文文本之外,更多的是讓我們記住了一塊特定歷史背景下的特定地域,以及在此基礎上特定的人們的生存與生活狀態。他的創作給人一種啟示,告訴我們入世的創作,應該是一種值得鼓勵與倡導的散文創作方向。在這個意義上來講,如果把散文創作的入世精神再加以延伸,那么,它就可以在記錄社會發展的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對社會生活進行適度的干預與引導,從而實現文以載道的傳統品質。
2、史小溪散文的人性關懷。
史小溪的可貴之處在于,他始終把人文精神的昭示與挖掘放到了一個特別重要的位置上。通過以人為本的闡釋,使讀者看到《北方的冰河》凌峻、粗獷、飽滿,《冬日高原》的渾厚、硬朗、堅挺。即使是對景物和場景的描寫,我們也可以在景物與場景呈現的過程中看到人的影子、人的性格特征。陜北曾經凝聚著中國漸漸遠去的輝煌,保留著層層疊疊的歷史痕跡。《黃河萬古奔流》、《陜北高原的流脈》、《西部泊旅》等篇章告訴我們,陜北是一塊歷史悠久的土地,同時也是一塊濃縮了中華民族精神變化的土地。所以,描寫陜北的人文精神,同時也就在相當程度上把握住了整個民族流淌在血脈里的某些特質。從文化地理的角度看,陜北。具有一種耐人尋味的二重性。一方面,陜北高原體現了濃烈的黃河文明的特征,有著得天獨厚的文化底蘊和人文氛圍。作為一個作家來講,這應該是史小溪先天具備的幸運。而在另一方面,就目前的文化生態來看,取決陜北正在逐漸地離不斷向東、向南轉移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越來越遠。因此,一個身居陜北的作家,如果不能有效地抑制住自己的功利心,不能潛心立足于“偏遠地區”進行自己執著的創作與探索,勢必將失去先天的優勢。史小溪身居一個很特殊的地方,他把人性關懷作為自己散文創作的定位,也就找準了他的創作中一個極其重要的突破口和切入點,使自己的創作具備了藝術高度與歷史責任的楔合。他近年來創作出的一大批獨具特色的散文,說明了他充分地認識和利用了陜北的優勢條件,并且很有自信心地用自己的作品說明了一切。
3、史小溪散文的文風啟示。
新中國成立后,國內散文界曾經出現過一種與政治需要相適應的大一統的趨勢,出現了以楊朔、劉白羽、秦牧、碧野、吳伯蕭、袁鷹、峻青為代表的散文家。他們的散文以明朗、雄健、贊頌為特征,形成了那一個時期散文創作的主體潮流,并且影響了那個時期的敘述語風。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時代變化的加速,散文創作風格出現了多樣化,更加關注人的內心世界的變化與演繹。史小溪的散文創作,在風格上剛好處于兩種敘述方法和審美觀念的結合,他站在這個結合點上,恰當地截取了各自的長處,在敘述語風上繼承了前輩們的長處,而在思想關注上又汲取了近年來散文創作關注人性的特點,從而形成了自己以人為本、健康明亮的散文風格。史小溪的散文創作,對于散文界的創作來講,應該是一個很好的成功個案。他給我們的啟示是,散文作為內涵極深、外延極廣的文學范疇,在創作中應該博取眾長,結合創作者自己的特殊情況,在集納眾多閃光點的基礎上,實現自己創作的個性化,從而實現創造性的突破與發展。中國的文化傳統歷來注意文如其人,史小溪健朗、凝沉、雄放的文學風格,同時也體現在了他為人處世的實踐當中。多年來,他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吸引和培養了一大批青年散文家,如鐵穆爾、孤島、劉志成、楊獻平、余繼聰等,在史小溪的發現和提攜下,正在迅速地成長起來,成為目前國內散文界的新銳,越來越受到散文界的關注。這在當前的物質化、功利化的社會現實中,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4、史小溪散文的人生實踐。
作家的藝術行為內涵還包含了作家自身在從事文學創作時的各種人生實踐,構成行跡和文字兩個相對獨立而又彼此關聯的系統。具體到細節中去,又體現為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體系之外的行為主張。這種行為主張,可以把它們當成作家作品的附著物,同時也是作家精神在現實生活中的外在表現。史小溪在自己的人生歷程中,經歷了很多基于文學的人生選擇,塑造了自己的文學人生品格。他在自己的文學簡歷里這樣寫道:“史小溪,男,1980年5月生,陜西省延安市人,畢業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機電系,并就讀于四川大學中文系。曾在漢江大巴山冶建工地十多年……現為《延安文學》常務副總編,編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這則簡歷與他的另一篇散文《就戀這一道道山》相對照來讀,就可以體味到當年的史小溪,作為一個癡迷的文學青年被陰差陽錯地棲身一所工科大學,并身在曹營心在漢地干了十多年冶建工作一最后憑著自己的決心與果敢,重新回歸文學創作,這是需要勇氣和抗爭精神的。在文革時期,一大批知名作家被斗爭,他說:“記得當時串連到西安,在古城鐘樓前一,黑壓壓的人流,震耳的口號此起彼伏。我擠進去一看,原來用一根黑棕繩子拴連著一串人,躬著九十度的腰,脖子上吊著一塊塊大牌子,正向偉大領袖和廣大革命群眾低頭認罪。他們是原西北局、陜西省委的負責人,還有西安作協的柳青、杜鵬程等。看著這些寫書人的遭遇,我的感情是異樣的不同,心顫動著,好幾天不能平靜”。(給碧野的信:《山長水闊延伸著我的思念》)“一九六六年,真是初生之犢,明知你大概是‘黑幫’,‘反動權威’一類,帶’‘紅袖章’的我竟敢跑到中國作協去打聽你”。(給碧野的信;《愿你在突圍中沖破限禁》)”包括曾經受到批判的白樺,他也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白樺同志的《苦戀》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不能不承認作者的良苦用心,寓意也非常深遠,未必就經不起所謂‘歷史老人’的考驗。而且,從他幾年來的作品總體看,他是寫了人民已經說了和正想說的話,是個有人格和良知、道義的作家,絕不是那種觀察火候的庸流之輩,更不是那種看到誰倒了,一哄而上,就像秦牧筆頭下連骨頭都要咬碎吃掉的‘鬣狗’”。(給碧野的信《斬伐蕪雜還原枝柯》)作家的人生實踐是很重要的,但是自古以來的文人墨客,都在“文如其人”上有著不同的人生實踐,前人中有很多用生命維護了文章的尊嚴。史小溪的身上也存在著這樣的遺風,前面有古人,現世有史小溪之輩,我希望也有后來者。如果真的,是這樣,這應該是文章之幸,也是時代文昌之幸。
本欄目責任編輯:蒲 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