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前,我從師范學校畢業,便被分配到金沙江畔一所距離縣城最遠的鄉村中學教書。
學校位于一個“S”型島上,面積不大,約莫十一二畝,兩百多號學生,七八個教師。校舍不多,教師住房擁擠,男學生的宿舍設在生產隊遺留下的倉房內,女生宿舍倒是在校園內,但墻體剝裂四面通風。學校所處的島嶼,三面連接坡崗,一面臨靠波濤滾滾的金沙江。那里水源豐富,一年四季長流不斷,汩汩潺潺,加之光資源豐沛、土地微潤,莊稼長得茂盛葳蕤,碧綠脆嫩,竹樹蔭翳,掩映著學校和參差落座的村子,田園氣息比較濃郁。盡管這樣,莫名的愁緒還是藤蔓一樣纏繞著我。山之谷、水之湄的田園風光未能讓我在新鮮好奇過后仍葆有一份歡快與欣喜。從大城市一下跌到了出門就爬坡的山旮旯,從無憂無慮的學生身份一下升格為壓力肩身的為人師角色,心里那份躊躇滿志要激揚文字的壯懷激想似乎有種“墻傾楫摧,灰飛煙滅”的落寞,心理的不適與日俱增。
現在想起來,確實有點過于極端,但卻是我那時精神風貌與心態情狀的真實寫照。從此,我成了一個“憤世嫉俗、放浪形骸”的怪人,行為乖戾,與同行交流甚少,我行我素,更難與學生打成一片。“男人三十一枝花”,二十幾歲的小伙,本應是花骨朵般含苞欲放、生命輕捷鮮活、心靈活絡愉悅、思想澄明果敢的黃金年齡時段,但事實卻是另一番憔悴不堪:整日精神恍惚,像霜打的茄子。心靈滯澀烏郁得猶如一塊抹布,面容是時常“日星隱曜,薄暮冥冥”,工作起來更是無多大勁頭,有種得過且過混日子的黑色消極。另外,煙酒不沾的我燒起了煙桿喝上了白酒,于煙熏火燎中糊涂世事,于酒精洗濾里麻醉自我,管他山風洗白了太陽還是吹走了村子的沙子,管他江水流走了歲月還是卷跑了古老的木船,我只管過自己“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的小資日子。
戀情有時是一方蜜糖,有時卻是一把潰人傷口的鹽,尤其是那種秘而不宣、有緣無份的單相思。那時,愁悶交加的我單戀上了本土一位很亮很柔的女子。時常,晚飯后,便帶著一種躁動的渴望到江邊散步觀望。傍晚的江邊,水聲嘩啦泳蕩,人聲笑語亦喧嘩陣陣,傴僂提攜往來不絕,有披金戴銀的,有布衣無華的。那女子也幾乎每晚必到江邊,緩緩的步態展示著她優雅的風情:那寧靜之姿,嬌羞之態以及柔韌身影,無不散逸著動人的魅力,似有一種光亮在照人,弄得我心頭跳閃閃的。可好景不長,一段時日過后,女子的倩影便消失了。悄悄一打聽,才知跟一個外省的金老板“飛”走了。我的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失魂落魄。
朋友的鼓勵,同行的勸導,學生的期待,迫使我把外露的頹廢連同那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帶來的愁緒收斂起來,我把閑暇的精力都轉移到書籍上。我對文字的熱愛首先是緣于對讀書的熱愛。
孤寂與凄清是把雙刃劍,曾經打敗過我虛弱軟懦的內心,也刺激了我踔厲奮發的神經。我捧起了琳瑯滿目的各類書籍,晨昏憂樂每相親。與書為侶,踏上了自己的征途,尋找著我向往的精神家園。我的青春,在書香里找回了躍動的風采;我的神經,歷經書之渙渙春水的沐洗,竟脫兔般亢奮;我夢中的家園,有藍天、白云,有時還會遇見雪山、草原。不大的校園闃無人跡,寂寞愁緒常常于夜晚絲絲縷縷地襲來,借一盞柔和明亮的臺燈,細細品讀。清人張潮于《幽夢影》中寫道:“文章是案頭山水,山水是案頭文章”,書籍讓我的精神之履裹挾到了猶在“山陰道上行”的情致韻味,讓我的思想之殼填滿了春華秋實的豐實。許多文章無不“出自靈竅,吐于慧舌,寫于铦穎,蕭蕭泠泠皆足以蕩滌塵情,消除熱惱”,乃警策省人之作,因而,如饑似渴的沉浸閱讀,讓我忘記了自己的處境,甚至還時常萌生一份甘之如飴的感覺情愫。無人相伴的周末,便捧一本心儀的書步出校門,沐著田園的風拂與江水的音韻孜孜捧讀。每當此時,自己內心的憂傷寂寥便會啟動如煙云,了淡無跡痕。無論是校園外綠浪翻蕩的泥田還是江邊的如煙柳林;無論是田野的蜂飛蝶舞和蟲吟,還是江中魚翔鷗飛和鴨叫;無論是淺水濯足的少女還是掄棒捶衣的村婦……所有這一切,無不充盈著畫意與詩情。書籍,讓我的精神之簍收獲滿滿的沉甸甸的,讓我的人生太陽鮮亮地升起。有時,我外出遠足到了喧囂的地方,書籍也伴我一起“旅行”,像一位情誼深篤的莫逆之交,與我共同分享憂傷與快樂。
光陰荏苒,歲月不居。回眸曾經的人生軌跡和心路歷程,我的心中填滿了感觸:感謝書籍讓我擺脫了孤寂的糾纏、遠離了煙酒的麻痹、走出了單戀的陰影……人生苦海無邊,及時回頭是岸。書籍,是拉我上岸的精神力量,是讓我心靈重綻笑靨的回春術。對我這個性格比較內向為人處事比較低調的人來說,沒有什么物質能比書還能提供一種最質樸、最誠摯的享受和最可傾訴的需要。書籍之于我,更像一輪明月、一盞香茶、一包精鹽,給我的心境以沐浴、精神以振奮、思想以補給。或許真的是有了書籍,生命才是星星般閃爍光芒,不輕易被無常的俗間煩惱和人生陰影遮蔽黯淡。
真誠的是鉆石般恒久的品質,深刻的和靈動的是書籍般蘊涵的素養。人生路漫漫,我不敢保證與書籍的情誼天長地久海枯石爛,但我相信,我這一生,不會無緣由地割舍這份雋永,這份擁有。
責任編輯:楊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