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近作

這面鏡子

這面鏡子真誠實

如同言語無忌的兒童

它一下照出我鬢邊的白發

白發在黑發里不合群的樣子

如人群中落寞孤單之人

這鏡中之人

疲憊、困惑、不再年輕

膚色算是白皙

卻難以濾掉滾滾紅塵

想起那些舊畫片

閨房里，女子正描眉畫唇

蘭花指微翹，攬鏡照妝容

我的確少有這樣的時候

偶爾凝神在鏡子之前

都再次丟失了

柔軟、生動、年華和水分

此刻，我和鏡子對望

猶如古代兩軍陣前

即將交手的將領

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

我在慢慢變老

盡管預料之中，還是覺得進展神速

我發現我已不再渴望年輕

只有迷惘，越來越深

想到那些遼金的、出土的銅鏡

拂去八百年的塵土

鏡子重見天日

卻哪里去尋

當年它們照過的面容？

暮春的午后

這一幕個人生活的細節

多么容易被忽視

而恰是這一刻，幾分鐘后

就將成為往事，說得嚴肅些

其實也是一個人的

歷史

寫下你們的名字

整個下午。雪下個不停

就像一首詩進入了敘事部分

我用我能寫出的最好的字

在紙上，重復寫著幾個名字

一遍一遍，我想把這些名字寫活

讓它們離開冰涼的墓碑

哪怕只是就這么一個下午

哪怕只是，這短暫的一瞬

我愛這些名字。這愛沉郁久遠

就像不能治愈的疾病

你們在的時候

我甚至沒覺得，擁有你們是種奢侈

一切正常。喜樂與愁苦

我習慣了與你們分享

我不知道，其實我早已是

擁有稀世珍寶之人

小小的意外

就會大面積刮傷我的日子

你們先后離去

就像是故意讓我看到

缺陷的威力

分別消逝在不同的季節

我卻總是

在大雪飄飛的時候

把你們一一想起

你們的音容笑貌，你們的好

你們的與眾不同

包括那些，有些人根本不配有的

缺點和毛病

逝去的時光真像一場夢

我目送夢境遠行

亡靈成雪，正緩緩回來探望

像往日來我家穩坐

它們默然守在，我的窗欞

如人所言，我日益孤寂

因為你們帶走了我傾訴的欲望

那樣的目光和神情不復出現

我就不再相信

世上真有什么奇跡

你們的名字

躺在白紙上那么漂亮

就像窗外飄動的雪花

那雪花又小又薄

可我知道

它們已經用盡了

最大的力氣

這是我說話最少的季節

這是我說話最少的季節

由于冥想和傾聽

我會長久而專注地凝視

當大雪降落

當寒冬來臨

窗外北風呼嘯

那料峭硬朗的手指

卻總是會把你心底最柔軟的部位

輕輕觸動

我總能看到童年的女兒

她站在五歲的雪地里

兔絨花帽下，蘋果的雙頰

聲音清澈得像雪化成的水

她說：媽媽，我不能回家

我答應雪人了

多陪他一會

今年，我開始看到逝去的祖母

她白發飄起，如彗星之光

這個年邁的老人

總是在掃出的空地上撒下米粒

那些認識她的鳥兒，她長翅膀的孩子

呼啦一下飛來

又呼拉一下離去

真好啊，有這樣的冬天

一切就不能算是太差

我有遼闊清冽的心事

有大雪中正漸次呈現的遠方

下雪的日子被叫做寒冷

這些冰涼的雪花

卻如灶膛里不再燃燒的余火

一片一片

把回憶和思緒

煨烤得松軟而香濃

一場場白雪

一匹匹通靈的白馬

載我信馬由韁

入皎潔之境

大雪潔白

當墜落成為必然

誰的身姿

能如此輕盈

自我們無法抵達的高處

大雪緩緩降臨

雪落之處

這被叫做人間的地方

塵埃厚重。愛恨情仇

瑣屑的痛苦以及巨大的斗爭

紅塵之上，已不僅僅局限于喧鬧和蕪雜

還有那些被仇恨點燃

讓人轉瞬變成遺體的爆炸之聲

大雪潔白

它無聲的飄落

不是清算和追究

它以自己的方式

請求安靜

它執拗地要把失去的清明和靜謐

還給人類

它要讓我們看看

和童話相連的世界

到底好不好

大雪潔白

潔白得讓人心生難過

這雪花，一朵緊跟一朵

就像冬天張口說話了

一句，一句

輕到最輕

竟然是重

我的童年伙伴

這個男子，與我同齡，而且同姓

我們相識甚早，從四歲開始

幼兒園里要好的伙伴，而后同學

屬于我最早的社會關系

奇妙的緣分相識之初就奠定

我任性、大膽，剛入幼兒園

就一舉成為名人

自導自演，我制造了逃跑事件

而他，像是天生的自律者

懂事，略有羞澀，友好地微笑

主動走過來，拉起小逃犯的手

一個君子的童年版本

我開始交往的第一位異性

那時的孩子都偏于瘦弱

他記得我細長的脖頸

我看見過他的肋骨一根一根

循著規律長大

百般努力，不過是蛻去天真

分別變成別人的妻子、丈夫

變成心懷憂慮，經常嘆息的成人

逢年過節，幾乎總是

在同一時間想起彼此

只需一眼，就把對方看回到童年

順理成章，成為彼此倒敘的方式

我常會想起那一次，我從滑梯上跌落

膝蓋血跡斑斑，臉上淚流不止

他慌亂地安慰，說笑一下就不疼了

說著，自己使勁笑了起來

這一生我不知經歷了多少疼痛

總會悵然想到這個細節

那個瘦弱的男孩，為減輕伙伴的痛苦

努力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開始想象他變成祖父的樣子

他會是個清瘦又面善的老人

或許，他會給小孫子講起從前

有個幼兒園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那時，他們是那么盼望長大

因此喜歡穿大一號的鞋子

他們以為一切美好，都會在未來

而未來終于大駕光臨

洗滌

洗滌是讓人愉快的事情

以水為凈。這種勞動有古老的淵源

從前人們淘洗于河流或溪水

那時，人類的衣物

大多只是勞作的灰塵

如今是污垢復雜的現代

洗滌已交給機器

我家對面專業的洗衣店里

懸掛的衣物從內褲，襪子

到樣式考究的禮服

這些衣物甚至無須再經過水

經過某種制劑，就頭面整齊

來歷復雜地，煥然一新

我依舊喜歡以手洗滌

這個去污的過程

甚至能關照人的精神

用手洗掉衣衫上的不潔

常讓我若有所思

就像每當我親手把米粒變成白飯

聞到米香，總有輕輕的陶醉

那是日子和操勞的氣息

家常，通俗

讓人心神安穩

此刻，洗完那件白布襯衫

手指還帶著皂香

我開始寫詩

這種銜接讓人踏實

干凈的心境，干凈的手

我對自己，懷有一種期待和自信